翌日一早, 吴妙英从华林西馆回来了,神色黯然,情绪低落。
魏云卿问她齐王的情况如何。
吴妙英勉强回道:“殿下已经醒了,我吩咐了几个宫人, 跟她们说了怎么处理后, 就回来了。”
魏云卿点点头,看着她低落的模样, 试探道:“齐王有跟你说什么吗?”
吴妙英眼神闪躲, 摇摇头道:“没有, 没说什么。”
魏云卿看着她那不自在的模样,便料定齐王定是跟她说了什么的, 便对她道:“先前齐王几度求我,想见见你, 因为你不愿意,我才拒绝了他。可如今他要大婚了,我再不让你们见上一面, 会有遗憾的。”
吴妙英默然不语, 见于不见,现状都无力改变, 齐王妃即便不是胡氏,也有陈氏、李氏, 永远不会是她吴氏。
魏云卿顿了一下,继续道:“哪怕,是做个最后的道别呢。”
道别……
吴妙英嘴唇微颤, 情绪突然崩溃了, 她想,她是应该彻底从齐王的人生中消失了。
她哭着告诉魏云卿, “他想让我跟他回去,可是我不想,我不想跟别人分享丈夫,也不想伤害王妃,我年纪这么大,又是个婢女,世家看不起我,他也会被人耻笑的。”
魏云卿心里微微泛酸,叹道:“齐王没介意过你的身份,世人的眼光不代表什么,这个世道会变,世人的偏见也会改变。”
“人生总有得失,我本就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嫁人了,我的归宿不在于婚姻,我现在也有自己的事情做,皇后就留我在你跟前侍候吧。”
她说的决绝,魏云卿不知道他们到底都谈了什么,可这一次,她似乎已经打定主意彻底斩断和齐王之间的关系,此后,两不相干。
这一见,不是道别,而是永诀。
魏云卿面色郑重,对着她默默点了点头。
吴妙英释然一笑。
*
桃花散尽,世事纷纷,几人得意,几人落寞。
三月底,齐王与胡法境大婚。
帝后以主人身份,亲临婚礼,为齐王主持大婚。
胡法境得偿所愿,顺利登上齐王妃之位,无人能动。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
齐王婚后,便开始频频久留台城与天子共论改革事宜,不愿在王府多停留,不愿面对王妃。
胡法境也不以为意,她本来就只是要这个身份罢了。
这几个月,萧景频频出入东斋,与天子商议着策试的改革。
当初高祖皇帝确立九品官人法,本意是要把官员的学识才能划分为九个品级,而随着世家门阀逐渐掌控选拔人才的中正权力后,九品便变成了以家世高第来定品。
以至如今的官员选拔,策试考核并不重要,举荐人以及家世才是起决定作用的。
于是,就是家世显贵的子弟,互相吹捧,积累清誉,再互相举荐,甚至不需要考核便可直接入仕,以至于人才良莠不齐,有名无实。
而寒门子弟与布衣百姓,没有背景,几乎没有被举荐的可能,即便被贵人赏识举荐,也要经过策试筛选等待入仕机会。
而占着官位的世家子弟清高,不碰\"俗务\",各级官衙,做官的多,做事的少。
高位的世家子弟拿着丰厚的俸禄却不做事,官署不得不再聘用大量有才学的寒门子弟,来担任那些低阶官职,处理复杂的政务。
以至于各级官署人员冗杂,给国家财政造成了沉重负担。
四月的时候,萧昱发了官制改革的第一道诏书——
诏令京城百司,官僚衙门,非必要官员,一律革除!
这道诏书如同一道惊雷,引起世家震动。
各官衙积弊已久,裁减官员,是一道良策,朝臣没有反对的理由,可一旦真的执行下去,便会翦除各大世家的党羽,破坏士族抱团,损害他们的利益。
所以,百官明面虽然奉诏,可执行时却是阳奉阴违,裁撤的都是一些没家世、没背景,以及临时聘用的寒门子弟,敷衍了事。
问题,根本没有得到解决。
反倒因为这些踏实做事的寒门子弟被裁撤,各处官衙的做事效率愈发低下。
世家嘴上不反对,却以行动变相逼迫皇帝收回政令。
萧昱心力交瘁。
这日下午的时候,魏云卿提着亲手做的绿豆百合汤来到式乾殿。
萧景刚刚和萧昱讨论完政事准备离去,看到魏云卿后,脸色微不自在,只微微一颔首,便匆匆离去。
魏云卿神情淡然,默默看了一会儿他远去的背影后,抬脚步入式乾殿。
斋中。
萧昱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头枕着一只胳膊,手里还拿着一封奏折。
魏云卿把汤放在一边,轻手轻脚走近他,看着他疲惫的模样,准备拿走他手上的奏折,让他睡得轻松一些。
细微的动作惊醒了萧昱,他睁开眼,看到是魏云卿后,紧蹙的眉峰才微微缓解,勉强笑了笑,用奏折拍了拍身旁的空处,“上来。”
魏云卿爬了上去,跪坐在他身边,歪着头看着他手中的奏折,“陛下在看近期裁撤的官员名单?”
萧昱没有回答,而是问她,“是不是我亲政不久,这些事做的太急,反倒得不偿失了?”
魏云卿摇摇头,“政策是好政策,出了问题,是底下执行官员的错,不是政策的错。”
萧昱叹了口气,手指敲着奏折,“你看此番裁撤的,哪个不是没家世没背景的?世家抱团排外,怎么可能让这些寒门和庶民涌进来呢?连裁撤冗杂官员都则这么难,何况是改革策试呢?”
魏云卿若有所思,这道诏书不过是策试改革前的试水罢了,裁减官员,是为了缓解国库财政压力,以及提高官府处理公务之速。
她想了想,便提议道:“世家既然不配合裁减官员之策,那陛下索性就直接提出改革策试,让庶民也可以参加策试,来一道他们更难以接受的政策。”
萧昱摇摇头,“那他们会反对的更加厉害,更难推行。”
魏云卿一拍手,道:“对,可是跟改革策试比起来,裁减官员反倒显得可以接受了,他们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好好去执行政策,勤恳处理公务了。”
萧昱一笑,刮了下她的鼻子,“卿卿,你是越来越狡猾了。”
只要裁减官员的政令先推行下去,降低各级官署中世家子弟的占比,天子便能再提拔这两年策试高第寒门学子填补空缺。
天子只需将自己亲手提拔上来的寒门子弟,渗透进各级官署,一步一步掌控各个小部门,之后的科举改革,便有足够的支持力量了。
魏云卿展颜一笑,抚了抚他的眉心道:“先别想这些了,我带了汤过来,天热了,先喝汤,去去火气。”
萧昱讶异一笑,“怎么又带汤了?”
魏云卿提醒道:“今天是上食帝宫的日子啊,我特地做了来给你喝的。”
萧昱这才反应过来,他近来没日没夜的处理政事,忘了时间,好像是有好几日没去看她了,他揉了揉眉心,语气歉然。
“我都忙忘了。”他坐起身子,轻轻抱了抱魏云卿,“走,我们去喝汤。”
魏云卿下巴抵在他肩膀上,轻轻点了点头。
*
不久后,萧昱便因裁减官员之策执行效果不理想,在朝会上提议改革策试。
将秀才策试,分为五问,五问并得为上,四、三为中,二为下、一不合与第。【注】
此举便是将长期的由世家门阀把控的中正权收回,不再以名望家世来选官,而是以真才实学选官,以才学将秀才划分上、中、下、不及格四等,不及格者便不予授官。
甚至要求在职官员,三品以下的,均要重新接受策试考核,重新定品,不合格者均免官处理。
此议一出,朝议纷纷。
天子刚炸了一个雷,他们还没接稳,没想到就又来了个更大的。
朝堂反对激烈。
裁减官员也就罢了,何故还要让已经授官的官员也要接受策试考核?
这些世家子弟,靠门荫入仕,自小就不好好读书,崇尚浮华风流虚名,都是未经策试,直接入仕,哪里懂得什么治国之策?
况且他们占据高位已久,突然让他们接受考核,他们哪里懂得什么策试?
若是对策落第,被免官,对这些好颜面的世家无异于是奇耻大辱!
重新考核官员,这关系到满朝文武的切身利益,反对很是激烈。
萧昱默默听着群臣争执,淡淡开口道:“这官署冗杂的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朕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解决问题,众卿家反对什么呢?”
侍中高承顺势回道:“陛下,裁减官员,精简官署的政令,需要各官署再落实考核官吏,才好决定去留,推行缓慢,并非受阻。”
萧昱点点头,意味深长道:“那高卿的意思就是各官署已经在好好执行政令了?”
高承道:“是,各级官署必然会尽快裁撤那些领空饷、不做事的官吏。”
萧昱心里冷嗤,扫视了一圈百官,继续道:“既然都不愿以策试的方法来裁减官员,那是不是就会好好做事,不会光占着位置,不谋其政了?”
百官沉默着。
萧昱冷冷拂袖起身,道:“那就好好听话做事吧。”
散朝离去。
*
散朝后,便有不少官吏围着尚书令李嗣源议论纷纷。
“这是要做什么?又是裁减官员,又是改革策试的,这打的人也太措手不及了。”
“他想做什么?宋太师点头了吗?他做梦呢?”
“不行,这得请太师出山,哪儿能这么由着小皇帝胡来!”
百官义愤填膺,众口销铄。
吏部尚书语重心长对李嗣源道:“令君,如今宋郎不在内朝,我们可都全指望您了,您得劝劝太师,我们休戚与共,一损俱损。”
李嗣源依旧是那副谈笑风生的模样,稳定着惶惶人心,将百官好言抚慰了一番,各自劝回后,才长长吐了口气,面色凝重。
转身,准备离宫去时,看到了身后的高承,高承对他微一作揖。
李嗣源眼神一动。
*
朝会结束后,萧昱心情好了几分,直接来到了显阳殿。
魏云卿正坐在廊下缫丝。
先前养的春蚕都已经吐丝结茧,沸水煮茧之后,找出丝头,便可开始抽丝了。
魏云卿坐在一架小型的络丝车前,摇动着手柄,吴妙英投茧,纺锭上已经缠了厚厚一层雪白的丝线了,杨季华正取着生丝。
萧昱站到她的身后,好奇的观摩着。
这是皇后亲蚕礼的一部分,皇后需要将丝线纺织成成品献给皇帝,整个礼仪便算结束了。
没一会儿,萧昱自觉已经掌握了缫丝的技巧,就让吴、杨二人退下,自己挽起袖子给魏云卿剥茧投茧。
魏云卿看他剥的乱七八糟的线头,不由笑了,制止了他搞破坏的手道:“你刚刚下朝,还是先去休息一会儿,我自己来吧。”
“闲不住,这挺有意思的,你累不累,我帮你摇一会儿。”
说着,就移动到魏云卿身后,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抽丝。
魏云卿回仰着头看了看他,笑道:“这一次养的蚕不多,能取得丝线有限,不过足够做个荷包了,等端午的时候,我给你做个荷包,可我现在还是绣的不好看,你可别嫌弃。”
萧昱心中一动,下巴抵在她的肩膀,目光有意无意瞄了瞄她腰间的荷包,道:“宫人做的再好看,可都不如你亲手绣的情意深刻。”
魏云卿抿唇一笑,岔开话题道:“朝政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很快抽完一个茧,萧昱又拿来一个新的,“你那个提议,的确有用,你说他们是不是就是欠呢?敬酒不吃吃罚酒。”
魏云卿腾出手轻掩了一下他的嘴,道:“不要这样说朝臣,作为天子,不能有偏见。”
萧昱突然在背后抱紧了她的腰,笑道:“你倒是越来越有皇后的样子了。”
他们靠的非常近,他一只手摇着手柄,另一只手在她腰上游走着,魏云卿觉得有些热,背部开始微微出汗。
忽的,萧昱的手在她腰带上拉了一下,魏云卿还未回神,身后的温度便消退了,她怔了一下,才发现萧昱把她腰上的荷包摘走了。
他把荷包举起来观摩着,“新的绣好之前,这个先给我用着。”
魏云卿下意识就伸手去抢,那是先前准备绣给他的大雁,可他说像鹅,她也不好意思再送他,就自己留着用了,她急急道:“还给我,这个不好看,会被人笑话的。”
萧昱立刻躲开,把荷包高高举起来,“不给。”
魏云卿也不好好抽丝了,左右追逐抢夺着。廊下,只听见二人的嬉闹的笑语声。
夕阳开始西沉,渐渐在院中洒下一片金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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