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宋衿符念完口诀的一瞬间, 一股强烈的气息自她身后涌来,与先前翻天覆地的鬼王气息相冲。
两道鬼气不相上下,相撞在万窟山的上空, 震得天地间风起云涌的更加厉害,宋衿符即便吃了一颗定风丸, 也还是觉得自己有点摇摇欲坠, 看着躺在地上被狂风拖动几尺的青阳君,她恍然大悟,赶紧过去也给他喂下一颗定风丸。
她拖着青阳君躲在一块巨石后头, 等着自己召唤的鬼将出场。
照目前这个气场来看, 她召唤出来的鬼将即便比不上宋斐,但武力值也不会低到哪里去。
她心下抱着一丝希冀, 探出头去,只不过一眼, 就与已经飞到万窟山半空、正森然巡视地盘的鬼王鹤汀州对上。
夭寿了, 真他娘是鹤汀州!
宋衿符黑亮惊恐的眼珠在与他对上的一刹那,仿佛就不会动了,呆呆地扒在巨石后头,看着他随便一挥手, 一道带着紫光的闪电便猛然劈向她躲藏的这块巨石。
一切的发生都只在一念之间,她拉着青阳君,根本躲避不及, 慌乱之下, 腰间不知何时缠上一道泛着银光的鞭子, 在紫电劈上巨石的那一刻, 她腰身被银鞭拉扯, 与青阳君一道, 被拽向漆黑一片的天际。
银鞭!
宋斐!
宋衿符死死地抓住缠在腰身的鞭子,向下俯瞰,一团气势极凶的鬼影正踩着被劈得四分五裂的巨石,朝鹤汀州飞速冲过去。
鬼王过招,通常不需要过多的语言交流。
电光火石都只在顷刻之间。
宋衿符和青阳君被一道扔在一团乌云上,银鞭刹那从她腰间抽身,带着醒目的电光,甩向对面的鹤汀州。
“怎么突然就打起来了?”
她惊魂未定还在瑟瑟发抖的同时,身后突然出现一道带点疑惑、带点慌张、又带点隐隐兴奋与激动的老道声音。
她猛然回头,好嘛,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七拐八拐费尽心思去找阎王,原来只要两个鬼王打一架,他就能出现了!
她咬牙切齿地瞪着阎王,眼神虽无声,但有意,仿佛在说:如今下面打架我不找你麻烦,但是你给我等着,等他们打完,我迟早要跟你秋后算账!
阎王其实见她也是颇有点心虚,但是没办法,他好容易躲到自己从前的老巢想要清净一会儿,哪想刚躺下不过几个时辰,他的头顶就开始传来山崩地裂的声音,他再不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恐怕他这好容易回来一趟的老巢都要被掀翻天了。
判官照旧跟在他身后,那一张黑透了的脸,倒是看不出来心不心虚,倒是这都不妨碍宋衿符要跟他们一个两个一起算账。
她恨恨地转身,想先看看下面打的怎么样了,不想阎王这个没脸没皮的,又自己凑了上来,问道:“宋斐是你招出来的?”
宋衿符撅着嘴巴,阴阳怪气:“哼,有些人金贵的很,明明答应了的事情,关键时刻却怎么也不肯出来,跟姑娘家上花轿似的,羞羞赧赧,说好的鬼符就跟废纸一样,不如鬼王来的诚实守信,重情重义。”
她目不斜视,仿佛专心致志在关注下面残酷至极的打斗,一只耳朵却默默竖了起来,想听阎王怎么回答。
阎王额上冒了几滴汗:“小姑奶奶,上回的确是我们的错,本君不该说好的陪你看完魔尊赤鏊的打斗,却半途走了人……”
他顿了一瞬,陡然又理直气壮道:“但本君那都是有原因的!都是判官,判官他临阵脱逃,他突然换成了宋斐!本君也是被吓到了,是怕被宋斐追着秋后算账,才不得不先一步逃走的,你也知道,姓宋的狠起来根本不是人……”
你也知道姓宋的狠起来不是人,你还留我一个人在那接受他的责骂?
宋衿符瞪圆了一双杏眼,究极怨忿地看着他。
后头的判官晃一晃神,似乎没想到自己的主子能没脸没皮成这样。
明明把事实告诉他的时候,他是拍掌叫好,大为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冒着得罪魔尊赤鏊的风险了……
但是为时已晚,他的沉默换来的,是宋衿符已经将怨忿的目光转向了他,且极为鄙视地抬起了下巴,
判官:“……”
他伸手,牵起倒在云层上的青阳君的手腕,转移注意,将功补过:“他这是怎么回事?被伤成这样,起码几百年的修为都毁于一旦了,我记得,他是天界的财神爷吧?如何会在鬼界被伤成这样?”
这问题问的宋衿符也想知道。
宋斐将青阳君带到鬼界后,都发生了什么?他不是应该去黄鹤关的吗?怎么是玉容关的小鬼在追杀他?他都做什么去了?
即便天界的仙术在鬼界无法最大程度地施展开来,但他七八百年的修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被一群小鬼喽啰伤成这个样子,除非他是正面对上鬼王或者哪个强劲的鬼将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青阳君身上,怎么会有七绝城的鬼符?
宋斐不肯分哪怕一丁点的灵力给已经成仙的她,倒是愿意给这位财神爷自己的鬼符?这也太邪门了。
她带着极大的困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若是可以,先带他去医治吧。”
底下两个鬼王虽然还在打架,但基本影响不到坐在云层上的他们,何况这里还有判官和阎王在,除非他们是真的不要命了,不然,是不会打到阎王头上的。
判官道:“那我先将人带回阎王殿去,你的伤口呢?”
宋衿符一怔,好似才想起来自己肩上还被某只小鬼咬了一道,伤口的血已经快要干涸了,只是肩膀稍微一动,带血的皮|肉就又开始滋滋地疼。
她忍着痛楚,坚定地摇了摇头:“我等宋斐打完。”
判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一下就窥出她心底里打的是什么小算盘,无言带着青阳君先走一步。
他走后,阎王也一双老眼定神在她的肩上,似乎要就着她被牙齿撕裂的衣裳,仔细窥窥里头的伤口究竟溃烂到了哪一步。
片刻,他摇了摇头,看热闹也不忘带着的十二珠串冕旒摇摇晃晃:“这伤口还不够深,要想使苦肉计,叫他心疼,起码再往里进一寸,血把半边衣裳染够,这才行。”
宋衿符顿了一下,原先占据道德高地咄咄逼人的气势蓦地就弱了下来,有种干坏事被看破的心虚。
“谁说我要使苦肉计?”她死鸭子嘴硬。
“不用?”阎王问,“你的十方镜到手了?”
死鬼!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怎么知道宋斐不会把十方镜给我的?”她好奇地问。
废话,给了你,叫你看到五百年前的真相,你对我还会是如今这番态度?
阎王心下腹诽,脸上面不改色,故作一副高深的样子:“本君不才,也是有点看人的本事在身上,宋姑娘尚且年轻,往后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哩。”
宋衿符眯眼,对他这番鬼话半信半疑。
她看着阎王的样子,默默地想,宋斐既然能提出叫阎王或者判官陪同她看十方镜的条件,那这个条件必定不能够轻易完成,她若现在就把这事说与阎王,说不定阎王又要立刻逃走。
好不容易才逼得他们自己现身,她这回得徐徐图之,不能再将他们轻易吓走了。
两人在云层上拉扯闲话的功夫,底下两位鬼王又已经过了十几招,现正进入了休战的状态。
“讲道理,我今日本没有想要与你动手,我只是来抓回贸然闯入我玉容关的外人,你非要护着他做什么?”
“我没有护着他,我只是听鬼符行事。”
宋斐与鹤汀州面对面站着,身上的鬼气一个比一个重,周遭的气场一个比一个强大,两人互不相让,即便不动手,只是站在那里,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也够方圆几十里阴风袭卷,无人敢探头。
鹤汀州顶着一张堪称俊美的皮囊,轻扯了扯嘴角:“什么时候,七绝城的鬼符已经使唤的动鬼王了?”
宋斐恹恹地看着他:“一直可以,是你孤陋寡闻。”
“呵,说起来,我记得这道鬼符是宋姑娘招出来的?”
鹤汀州突然昂首,将目光投向黑不见五指的乌云云层,隔着万丈高空,逼得宋衿符措不及防与他对视。
“既已成仙,还要招鬼,天上的神仙们,都知道这件事么?”
他妖孽般仿佛自言自语,说的话却一字不落,钻进宋衿符的耳朵里。
死鬼,还想上天告她的状不成?
宋衿符觉得自己对鹤汀州的厌恶从未如此之深,枉她从前看他皮囊不错,性情温润,当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好鬼王,不想简直是大错特错,荒唐至极。
她趴在云层上,听宋斐冷笑一声,满不在乎道:“你只管去找人告状,这鬼符,是阎王给的。”
阎王高低也是天庭的属官,他给宋衿符鬼符,自然算是同僚间的友好往来。
“哎哎哎!”阎王却在天上急了,这死鬼睁着眼睛在说什么瞎话!
只见他撸起袖子就要下去解释,宋衿符眼疾手快地拦住他:“阎王去做什么?下面两个鬼王打架,危险的很!”
“你你你,他他他……”
阎王指来指去,听得宋斐一张冰冷的巧嘴继续在下面胡诌:“鬼王当多了,真以为自己就是十方鬼界的主宰了?阎王才是顶上人,他吩咐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把我的鬼符给谁,我就为谁办事,你以为自己是特殊么?你,也一样。”
他挑眉,明明说的好像是对阎王毕恭毕敬的话,但阎王只觉自己五体通寒,马上就要昏过去了。
平日里一个比一个不把他当回事,正经时候了,倒是记得他是鬼界的主宰了!真是谢到姥姥家了!
他面色本就黢黑,此刻生着气,简直是黑上加黑,宋衿符即便因为打架变得灰头土脸,和他在一处,也显得白净到不行。
一黑一白的两人在云层上拉拉扯扯,继续关注着下面的动静。
“也就是说,你是宋姑娘招出来的鬼,她要你护着那个人,你就是死也要护着了?”鹤汀州的怒火已经将近达到顶峰,眸中带霜,能冻三尺。
“不至于。”
宋斐却仿佛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把玩着手上的银鞭,银鞭的光是冷的,他周身的气势,也是冷的。
“和你打,死不了。”
“那你就看看吧!”
鹤汀州话音未落,便笔直地拍出一掌,却不是对着宋斐,而是直冲向高高的云端,奔着阎王和宋衿符而来!
原还在推推搡搡的两人,听着底下突如其来的动静,双双目瞪口呆了一瞬,而后,只见阎王猛地一脚踹下宋衿符,自己也从另一侧迅速飞落云端。
鹤汀州的一掌虽然穿破了云层,但万幸两人都没受伤。宋衿符在半空中极速下降,被踹下去的姿势叫她根本连缓冲腾云的本事都没有。
“宋斐!”
她只能闭着眼睛去喊。
而宋斐哪里还需要她喊,在鹤汀州出手的瞬间便点足直往上飞,甩着银鞭缠绕上宋衿符的腰。
宋衿符只觉自己被一股强硬的力道拽着在天上飞,身体在撞入鬼王怀抱的一刹那才觉得踏实。
“呜呜呜!!!”
她惶惶不安地睁眼,看见宋斐在自己面前的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谁能知道,她刚刚被阎王一脚踹下去,脸朝地面极速贴近,那等恐惧实在是太可怕了。
即便她知道阎王是在救她,即便她知道宋斐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可她在坠落的一瞬间,还是只会没用的想到,呜呜呜这天也太高了,她这样摔下去必死无疑,她这辈子怎么死都行,就是不要脸朝地面正面而亡啊,死了还要毁容这种事也太痛苦了吧!这杀千刀的鹤汀州!!!
她紧紧抱住宋斐,宛如抱住自己的救命稻草,劫后余生的庆幸叫她忍不住趴在宋斐肩头呜咽起来。
宋斐动了动,很想叫她先下来,他先解决了鹤汀州再说,不想宋衿符哭的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哪还管什么鹤不鹤汀州的。
他只能以极寒的眼神示意鹤汀州,今日这笔账,他日后一定会向他讨回来。
同样都是鬼王,鹤汀州对宋斐的威胁浑不在意,只是在对面冷冷地看着两人,眸中尽是错过机会的惋惜。
本来那一掌若能得手,宋衿符不死也得伤个十天半个月,可惜了,阎王救了她一命。
“鹤汀州!你敢对本君动手!”
飞下云层的阎王稳稳地落在狂风呼啸的山上,冕旒和玄黑的大袖衬得他当真像个正儿八经的皇帝,摆起气势来指责人,倒也挺像那么一回事。
可惜鹤汀州也只是淡淡地看一眼他,语气十分漫不经心且毫无歉意道:“抱歉,不知有人在上头,一掌打偏了,阎王莫怪。”
反了,这群小兔崽子,当真是反了,当他坐镇阎王殿,当真是摆着看的吗?
阎王气势汹汹地瞪着他:“你私自扰乱鬼界秩序,出兵截杀黄鹤关手下的事,本君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你竟胆大包天,敢对天庭的神官下手,若非宋姑娘阻拦,怕是早已酿成大错,若你再胡作非为下去,本君势必要叫你知道鬼头落地的滋味!”
“人头都已经落地过一回了,鬼头,就不劳阎王操心了。”鹤汀州垂眸,掸掸衣上的尘埃,冷眼瞧着他身后依旧紧紧扒在一起的两人,道,“阎王真有功夫,不如先把身边这个真正扰乱鬼界秩序的人给处置了,私自将人送上天庭,惹得如今多少妖魔鬼怪争相想上奈何桥,奈何桥的防守,如今还好吧?”
“你……”
阎王一噎,看他森冷一笑,转身径自消失在了漩涡风中,全然没有把他当回事,气得当场呼吸又粗重了许多。
宋衿符双腿环在宋斐身上,还沉浸在自己差点就要摔死的惨烈悲剧中无法抽身,听见阎王无法忽略的破口大骂,才稍稍回神。
她转过头,哭过的眼角泛红小脸煞白:“人走了?”
“走了。”
“哦。”她终于平复下来呼吸,看着阎王跳脚却又奈何不了鹤汀州的动作,悄悄趴在宋斐耳边,道:“真是太丢人了,堂堂阎王呢。”
“嗯。”宋斐圈紧她的腰,“你不丢人。”
“……”
宋衿符这才注意到自己如今的动作。
因为被银鞭勾过来的时候她就是面对面的姿势被宋斐接到了怀里,心有余悸的害怕叫她抓着宋斐宛如最后一丝生的希望,怎么舍得松掉,一双手和一双腿,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和腰身,怎么也不肯放。
着实是有点不雅。
还有点丢人。
比阎王丢人。
更丢人的是,她还哭了。
她抹抹眼角的余泪,尴尬了一息,却是不肯轻易从宋斐身上下来,侧过脑袋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可怜兮兮道:“姓鹤的手底下的小鬼忒不要脸,咬了我一口,好疼。”
宋斐瞟一眼她的伤口:“疼就去疗伤。”
“走不动了,腿软了。”
她紧紧圈住他的腰身,力道分明还有劲的很。
宋斐显得有些不耐,看了眼边上的阎王。
阎王终于结束对鹤汀州的破口大骂,无声看着两人,满眼只写满了“辣眼睛”三个字。
“阎王殿没什么伤好疗的。”他干巴巴道,“何况判官已经带回去一个,你们挤一块儿,多不好,要不……”
“要不你带我回七绝城吧!”宋衿符难得跟阎王不谋而合,挤着亮晶晶的眼睛对宋斐道,“正好阎王殿没有我的衣裳,我这身衣裳都脏透了,你就带我回去换个衣裳疗个伤,怎么样?”
宋斐觉得不怎么样。
宋衿符稍微窥出一点他不是很想带自己回去的苗头,浑身就止不住倒吸冷气,肩上的伤口稍微一用力,便又开始渗血。
微微的腥气传到宋斐的鼻子里,他垂眸,只见宋衿符已经在他肩上昏了过去。
“……”
阎王眼观鼻鼻观心:“本君突然想起还有要事需要处理,就先走一步了。”
“…………”
他冷眼瞧着万窟山到最后只剩下他和宋衿符二人,默默动手,掐紧了宋衿符的腰,昏过去的仙女瞬间又清醒回来。
“疼!”
“自己走。”
冷漠的鬼王是不可能抱着人一路回七绝城的。
宋衿符委屈巴巴,知道他这好歹是要带自己回去的意思,就也不计较那么多了,麻溜地他身上滚下来,拽紧了他的衣袖,好像生怕他会跑掉一样。
宋斐垂眸,看了眼她葱嫩的手指,原本白皙的素手不知何时沾上了血迹,一点一点,难看的很。
他在心底里默默给鹤汀州又记了一笔,不觉放缓了速度,带着她慢慢回了七绝城。
—
许久不回万爻宫,宋衿符差点不记得自己的卧房长什么样了。
她坐在许久之前央求宋斐给自己编的花藤椅上,摇摇晃晃,等着宋斐给自己拿药膏来。
万爻宫看似很大,但其实,只住了她和宋斐两个人。
平日里整座宫殿洒扫做饭之类的活,都是她一个人包干,外人看来的她在宋斐身边很得宠,宋斐不论走到哪都只带着她,其真相是,宋斐身边就她一个干活的,不带着她,难道指望鬼王自己干活吗?那也太没面子了。
她曾经也跟宋斐抱怨过,为何不能再多招几个小鬼进来干活?看遥无寂鹤汀州他们的宫殿,哪一个不是丫鬟成群莺莺燕燕的?她一天天的,既要扫地又要做饭,还得种花养花和撒花,真的很累的好吗?
但宋斐只是轻扫了她一眼,就叫她打住了这个话头。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很明白地写着:你再有这个想法,我就连你一块儿赶出去,万爻宫有我一个人就够了,多一只苍蝇我都嫌弃。
如今倒好,她走了,万爻宫当真只剩他一个人了,空****的宫殿里,连只苍蝇都没有。
宋斐拿了药膏过来,她正倚在藤椅里不知在想什么,他默默看了她一眼,举着药膏的手没动。
宋衿符回神的时候,他不知已经在那站多久了。
“你在想什么?”她仰着脸问。
“你在想什么?”宋斐反问,晃了晃手里的药膏,“把衣服脱了。”
“!!!”
宋衿符大惊失色,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胸。
“……”
鬼王终于也发现自己这句话有歧义,耐着不多的性子道:“肩膀拉下来。”
“哦……”
宋衿符磨磨蹭蹭,伸手去扒自己肩膀上早就破碎地乱七八糟的衣裳,衣裳被鲜血浸染,早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底下的伤口因为太久没有处理,已经和料子粘到了一块儿。
她扯了扯,嘶,有点疼……
宋斐静等了她两息,见她始终对自己下不去狠手,干脆伸手过去打掉了她的手,一把将肩膀上的布料撕扯了下来。
嘶,好疼!
宋衿符挤出了两滴货真价实的眼泪,惨兮兮地抓紧他的手。
而宋斐的眸光只是落在她已经干涸许久的伤口上,深了又深。
外衣底下还有里衣,里衣里头还有肚兜,宋斐这一扯,肩膀四周这几片料子都是不存在了的,而他目光凝视的地方,叫宋衿符不得不多想。
她平生难得如此有底气,瞪得鬼王像个多么上不得台面的登徒子:“你看什么呢!”
宋斐回过神来,本来没有多想的事情,但听着她的话,目光不由自主便往下探了探。
因为他刚刚的用力撕扯,宋衿符现在需要一只手摁在那里,衣料堪堪遮住的地方若隐若现,她洗干净了血渍的手……挺白。
突然觉得喉咙有点渴,他皱着眉头拧开药膏,想要给她抹药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得先给她擦干净伤口。
他又去找了块热水浸湿的纱布,小心摁在她的肩膀。
这大抵是鬼王平生干过最小心翼翼的事,手底下的人怕疼的很,稍微一用力,她就皱着眉头哭天喊娘,抓着他的手臂狠狠不放。
他给她擦完伤口,清晰可见的两道牙印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眉头皱得更深:“哪个小鬼咬的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他从后头咬的我,我根本来不及看他的样子。”
宋衿符听他的话,也转过头去看自己的伤口,血渍褪去的地方,留下一片雪白的肌肤和一道深深烙在上头的牙印,很深,隐隐还在往外冒着血。
她抿了抿嘴,还算乐观道:“不过我叫应长生一剑把他给刺死了,也算自己给自己报仇了吧。”
她颇为乐天的语气,叫宋斐差点觉得她这是在邀功,说:看,我厉害吧?我都能自己杀死伤害我的小鬼了呢。
他无言,不知该如何对宋衿符说,这样的鬼,死了算什么,他有千百种办法,叫他生不如死。
宋衿符还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悄悄勾了勾宋斐的衣袖:“其实你当初把应长生挑给我,也是看中了我有练剑的天赋吧?实话说,我第一次用它的时候是跟东海的将之公主对战,我本来以为自己打不过她,但是那把剑到了手上,它就跟自己有了灵气一样,我脑海里想的招式,它自然而然就跟着做出来了,虽然力道什么的尚有欠缺,但也是我意想不到的程度了。”
她殷殷期盼的目光抬头望着宋斐:“你说,我是不是天生就适合练剑?”
宋斐抿唇,淡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你说嘛,不然龙宫里那么多兵器,你单给我挑剑做什么?”
宋衿符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十有八九,缠着宋斐想让他夸夸自己,宋斐好似被她吵的有点不耐烦,修长的手指抹了药膏,摁上她的肩膀,终于叫她疼的闭了嘴。
她拧着眉头,小脸疼的皱皱巴巴,心底里暗骂,果真就不能指望这死鬼懂得怜香惜玉,不愿意夸她也就罢了,竟连她的伤口也这般粗暴的对待,亏她从前给他疗伤的时候……好吧,她从前也曾故意给这死鬼涂重过伤口,发泄自己的不满。
一报还一报。
她闭了眼,痛苦地倒在藤椅上,任凭伤口由他拿捏。
等他终于抹完了药膏,她原本在藤椅里假寐的状态渐渐也变成了真的。
睡梦中她也不忘紧皱眉头,一只手死死地捂在胸口,生怕被他偷看去什么一样。
他无端哂笑,眼眸里的笑意却渐显真实。
他将人打横抱起,塞进了她从前睡惯了的床榻。
她的屋子总是花香扑鼻,往外走几步就是她花了两百年悉心照料的花园,里面各种奇花异草,什么都有,每回去看她的花篮,他总能找到不少的惊喜。
可她走后,他已经很久懒得去花园里逛逛了。
他坐在床边,看她安静地睡了一会儿。
平日里总是聒噪的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稍微显得恬静一点,叫他想起自己刚救回她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宋衿符最是听话,因为怕他,跟他不熟,所以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眼神里流露出的怯生生的姿态,是个人见了都心疼。
可他那个时候也没功夫去心疼她。
他师父没了。
他从万窟山赶到阴曹地府的时候,他已经被押进了十八层地狱,那个专门惩治罪大恶极的鬼怪的地方。
阎王见他是个杀神,躲在桌子底下指着地狱的方向,叫他自己去找。
他去找了。
可是没找到人。
在地狱回头的一刹那,他看见了宋衿符。
小姑娘满身的伤痕,满脸的血迹,双手锁着镣铐,被挂在万丈高崖上,脚下是熊熊燃烧的烈焰岩浆。一群因为他闯了地狱而跟着冲进来的小鬼似乎跟她积怨极深,围着她鬼哭狼嚎,撕扯她的头发,踢着她的身体,对着她呲牙咧嘴,露出最凶狠的姿态。
而她因为被挂在上面,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他猩红着眼,杀上了高崖,将那群小鬼挖心断足,全部扔下了岩浆。
没有救下师父的他,最终救下了宋衿符。
判官赶来拦下他,可他那个时候已经将近失去理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和判官打了个两败俱伤,带着奄奄一息的宋衿符冲回了七绝城。
他满身血迹,被他们拥护为王。
宋衿符是他从始至终唯一带在身边的人。
他坐在床边良久,也盯着宋衿符的睡颜看了良久。
上了天庭之后,她的确瘦了许多,原本圆嫩白皙的脸蛋,因为接连数日的奔波,已经瘦出了尖下巴。埋在他的肩上,有些硌得慌。
他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她肩上的伤口,终于起身离开。
—
宋衿符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空空****,除了床边多了一本厚厚的剑法秘籍,没有别的什么异样,就连她身上的衣裳,也还是脏的那套。
她嗅了嗅味道,赶紧去找了套干净的换上。
连着床单被罩一并换过,她才觉得清爽,环顾这偌大的屋子,心下难得的自在。
果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天庭拨给她的群玉殿再宽敞明亮,也不如自己睡了两百年的鬼屋好。
她通体舒畅,又重新靠坐在那把花藤椅上,将宋斐给的剑法秘籍随便翻着看了看。
宋斐死鬼,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先前百般想叫他夸夸她的时候,他愣是死鸭子嘴硬,一句不肯说,如今她不提,他倒是主动将剑法秘籍送上门来了,也不知道是褒奖她,还是故意想要嘲讽她。
秘籍很厚,涵盖了一个执剑者从初级入门到出神入化所需的每一个步骤,其中剑灵一章,叫宋衿符最为上心。
所谓剑灵,自然就是指剑的灵魂。
天铸神剑,多有剑灵,剑灵可幻化成人形,成为执剑者的伙伴,通常一把剑如若觉醒了剑灵,也就意味着神剑对执剑者,已经产生了肯定。
宋衿符忽而想到,那她每次在危难时候召唤应长生,应长生都能给出回应,这是意味着,应长生已经在慢慢肯定她这个执剑者了吗?
可她其实,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啊……
难道就靠着当初应对将之时胡乱耍的那一套剑法,应长生就对她产生了肯定?那它这把神剑也太名不副实了吧?
岩灼可是说,这是他在外头难得寻回来的宝剑。
又或者,应长生是在肯定她的天赋,在她乱耍的一套剑法中,窥出了她是个可造之材?
宋衿符不由觉得这种想法似乎可行。
应长生对她的天赋产生了肯定,宋斐嘴上不夸她,但也还是为她送来了剑法秘籍,这一切仿佛都在冥冥之中告诉她,她应当勤修苦练剑术,将来成为一位能够自己执剑走遍六界的天才。
所谓新上手的东西三分热,宋衿符怀揣着一颗自己将来能成为执剑天女的心情,大喝一声:“应长生!”
应长生闻讯出鞘,倏忽飞到她的手中。
不错!
宋衿符大喜,握着它对着剑谱第一页,操练起来。
宋斐进来的时候,只看她一个人在那甩剑挽花,花里胡哨。
他手上端着刚熬好的汤药,在空气中闻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
他放下汤药,直接上手扒开宋衿符的肩膀。她新换的襦裙很适合给肩膀上药,轻轻往边上一撩就能看到伤口。
看着又开始微微往外渗血的牙印,宋斐眉间顷刻冰若寒霜:“你疯了?”
“我不是……”
宋衿符好似也才意识到自己伤口又裂开了,她提着剑手忙脚乱地跟宋斐解释。
她原本只想对着宋斐留下的剑谱随便练几下,过过瘾,毕竟肩膀还疼着呢,她基本功什么的也不扎实,四舍五入那根本就是没有。
但是她这回一握上剑,仿佛就跟剑互通了灵魂一样,一招一式,照着剑谱来,不夸大说是信手拈来吧,但至少每一招都不用超过三遍,她就能完全记住。
“它好像知道我有成为执剑天女的本事,很听我的话,与我配合的极好。”她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地对宋斐道,“你先前还装哑巴不肯承认我是有天赋的,但是你送我秘籍,总不能再装哑巴吧?你实话实说,是不是早就看出我是有这等天赋的?”
她迫切想从宋斐身上得到肯定的回答,来叫自己高兴高兴,殷切目光注视着他,格外灵动。
如她所愿,宋斐这回的眼神里终于没有再流露出往日常见的嘲讽,却是换上了另一副她读不懂的深邃。
他看着她和她手上的应长生,道:“那你从今往后就多练练,有点本事傍身,总比关键时刻除了招鬼什么都不会的好。”
可是我招鬼每次都能招出你这个鬼王啊。
宋衿符眨眨眼,知道自己不能得寸进尺,有些话一旦说了,下次它就不灵验了。
于是她想起另一桩事,突然黯淡了眼睛,揪着宋斐的衣袖道:“鹤汀州把我的幻耳铃打碎了,我平生再没用过比它更方便的宝贝了,虽然它对一些大妖大鬼什么的来说根本不管用,但是应付一般的小妖小鬼,那是完全够了的呀,就这样碎了,好可惜,这还是我从东海龙宫借的,将来不知道怎么跟人家东海龙王说呢……”
宋斐神情动了动,直觉接下来没什么好话。
果然,宋衿符话锋一转:“我觉得你手上那十方镜不错,原也就是东海龙宫的东西,你看,你拿着它也没用,而我正好缺了一样宝贝,就拿它来填补吧,将来用完了正好还给东海龙宫,也算功过相抵,一桩美事,如何?”
她这如意算盘倒打得好。
鬼王立时又换上了他嘲讽的嘴角:“拿我的功,去抵你的过?”
宋衿符脸上的笑默默僵了一瞬。
“宋斐……”
“松手。”
他瞪了眼宋衿符拽着他摇摇晃晃的手,没好气地把汤药灌进她嘴里。
宋衿符被迫仰头去喝那苦兮兮的东西,喝完只觉自己整根舌头都要麻了。
她幽怨地看着宋斐:“不给就不给,等我劝动了阎王和判官,这东西迟早是我的。”
宋斐戏谑地看着她,未置一词。
宋衿符却明晃晃感受到了他的轻蔑。
“凭什么不可以?如今青阳君正被他们带回了阎王殿,好歹是天上的财神爷呢,总不能随便交给哪个小鬼吧?我随便去阎王殿找找他们,他们肯定都是在的,就是同不同意的问题。若阎王和判官实在不同意,我就是绑也得给他们绑在椅子上,逼着他们陪我看完十方镜……”
她话说到一半,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东西,抓着宋斐的手严肃至极地问道:“青阳君身上怎么会有七绝城的鬼符?”
作者有话说:
青阳君:别问,问就是从前流过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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