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下,水面上漂浮着色彩旖旎的花船。黑色的水面也被飘出船的丝竹声华灯色晕染得有了人气。
益阳码头各路的小贩都已收拾了包裹回家,与白日相比,显得空**了许多。这样立在岸边的那个人影就愈发突兀起来。
迟疑徘徊在岸边的竹筏犹豫着不敢靠近。他们这些等候在岸边,载恩客去画船的渡者经常接触达官显赫或是黑白两路的人,自然还是有些眼色的——岸边的那个高大男子,一看就不是要去花船的!
至于他为何夜深人静还徘徊在岸边,渡船的人都在很远的地方窃窃私语,讨论揣度。
祁宇默身着一袭暗青墨袍大氅负手凝眉立在岸边,望着苍茫的水面,沉默了许久。
自他回到青龙国,就接受了朱雀的挑衅,如其所愿地开了战事。打了一年,在荒野山涧,溪水湖畔,他依旧时不时地想起那个记忆中的影子。
她已然成了玄武王,众望所归,无人再与之较量。
他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似的,没有不舍,也不是悲戚入骨的思念,而是像这水面一样,虽有波澜,只停在表面,内底是无尽的空洞与寂静。
抽离了他所有的爱,留下的,只不过是一个无情无爱的空壳,日复一日地去完成身为青龙王应尽的责任。
时而,他会对这样的自己产生厌弃之情,比如现在。
他是活着,体内的一部分却已经死了。体会不到情爱的甜蜜与哀痛,他好像是一个机械重复同样动作的木偶,苟延残喘在这冰冷的人世间。
只有在战场上同朱雀王厮杀的时候,刀枪刺入体内,才会让他有了活着的实感。
是,活着一部分实感,来源于痛苦,身体的,心里的。
月牙白影匆匆前来:“主上,血滴子已经确认,朱雀王已经逃离了益阳,明日便可令大军夺下益阳城了!”
“做的好。”祁宇默转过身,拍了拍白玉的肩膀,“只是他临走前,还给我留下了个大难题!哼,真不愧是容宇,他能以质子的身份重回朱雀也是真的有些能耐的!”
“难题?”白玉微怔,困惑不解地望着祁宇默,“主上……不知是何难题?”
祁宇默重新转过头,望着水面上漂浮的花船冷笑,“令人销魂的流毒,一旦染上,便几乎无可能戒掉!容宇……你真是够狠!”
“流毒!?”白玉大惊,瞠目地盯着花船,似乎见到了忘川河上的彼岸花。
流毒的厉害他自然是知道的,最是阴毒的祸害人的手段。好多杀手组织中豢养的杀手总是会有闹事的,他们用来惩戒不听话的杀手就是用流毒。流毒一旦吸食,便再无可能戒掉,无论本人有多坚定的意志,都难免沦为流毒的傀儡,最后形销骨立,不人不鬼地死去……
祁宇默凝眉,他在益阳看见了几处在明面上贩卖的流毒,但是背地里又有多少在流通……
“明日攻下益阳,即刻封城,成立禁毒所!”
“是!”
白玉从祁宇默的背影便可感受到他的滔天的怒意,知道此时多问只怕会引得他不快,但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毕竟,那朱雀王容宇,的确不是个轻易就能打发走的角色。
“主上……听闻朱雀王是个用毒高手,属下曾数次派人毒杀朱雀王,都被他察觉了……”白玉眉头拧成结,“不知这次用的是何毒,朱雀王竟然没能察觉,还中了招……”
祁宇默冷笑转身,“那毒,本是朕留给自己,可不是谁人都配享用的!无色无味的剧毒,无药可解!”
“……”白玉额头汗水更密,咽了咽,“不知……这毒,叫什么?”
“叫什么……”祁宇默沉吟半晌,折身离开了河岸,“它没有名字,如果非要起个名字,那应该叫做‘醒’……容宇,野心太大,也是该醒醒了……反正明天就死了,死之前明白贪图他人之物迟早是要还的道理,还不算晚……”
第二日。
容宇睁开了眼。
“王!”满脸疤痕的男子喜出望外上前,扶起榻上的男子,“您总算是醒了……”
容宇揉着依旧酸涩的眼,迷迷糊糊好一会儿才辨认出眼前之人,嬉笑道:“怎地,小宋,怕我死了没人结算你的月例银子了么?”
“王……”宋承喉结滚动,望着嬉笑的容宇,想起昨夜的险境,仍心有余悸,“王……昨夜……”
昨夜……
容宇背对着宋承,嬉笑的眉眼转瞬变得凝重深邃。昨日他竟然中了祁宇默那厮的毒,险些性命都交代在了益阳。若不是宋承正巧路过,将自己救出益阳,只怕现在已经成了青龙王的阶下囚……留守在益阳的几万将士就这样成了祁宇默的俘虏……
蓦然,容宇笑了出来,祁宇默果然是个劲敌!罢了,输了便输了,反正收回益阳城后,祁宇默也会头疼上一些时日,他正好借这机会回朱雀……
“对了,”容宇转过身,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轻松神态,打量着自己身上新换上的白布衫,漫步经心道:“昨夜医治我的那位姑娘呢?我还没谢过她!”
“她……”宋承轻咳,望着屋外略显尴尬,“她……她就在隔壁,只是……她同行的一位乐师说这姑娘有起床气,如果房间里没有琴音传出,叫我们不要去打扰……”
他能不尴尬吗?昨夜那姑娘解毒的方法也太……太令人脸红心跳了……
容宇收敛了笑靥,坐在桌子旁饮茶,“哦?是吗……也好……你去准备点吃的吧,我饿了……”
“是!”宋承略显踟蹰,还是退出了门。
容宇伸手入怀,唇角勾起,手中空无一物。
耳畔响起昨夜不断回响在的女子声音,为了防止你赖账,这个先做抵押,明日来找我付医药费……
她竟然夺走了自己的朱雀令!可怕的女人……
容宇狠狠捏着的瓷杯落在唇畔,可恶的祁宇默竟然指使舞姬扬出的剧毒粉末,让自己险些失明,在死士的协助下仓皇逃离了益阳……那毒无色无味,入眼后还不能用水洗,遇到水就好似万千针扎,他自己熟知各种奇毒蛊毒,自然知道这毒如果蔓延入血,自己性命都会不保……
回到船上,他自知寻不到解药,也没有办法洗出眼中的剧毒,如果任其发展,自己会死……他拔出刀,想要剜出眼睛的时候,那女子如铃声般清脆的笑声响起。
他不会忘记,那女子平静如水却好似蝉翼裹住自己似的轻声言语。眼前一片黑暗,隐约渗着血红,连她的影子都看不见,直觉却敏锐地察觉到她应该很美……
一只微带凉意的手夺去了自己手中的刀,另一只手搭上他的衣襟,一股淡淡的芙蓉香扑面而来带着些许活人的暖意,耳畔响起的话语气息痒痒地打在耳廓,勾得他即使两眼剧痛难忍,依然心头一紧。
女子咯咯地笑问,“想活着吗?”
“想!”他咬牙切齿,一半是因为疼痛,一半是因为不甘。
“嘿嘿,我可以帮你,只是……”一只冰凉的手滑入了自己衣襟,握住了那块冷硬的朱雀令,“我还没想好要什么……不如要用这个先做抵押,如何?”
“好……”他痛得不自觉流出了血泪,“只要你救我,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双手奉上!”
“哦?”女子从他的前襟中抽离出朱雀令,冷笑着捧起他的脸,“话还是别说满了!不过……你运气好,遇见我……”
温润*的触感贴上眼帘的一刹,他便想到了解毒的方法。普通的水不能洗去那毒,但是人的*却是可以的,女子的小舌轻柔地划过他的瞳孔的触感,好似脑袋中轰地一声炸开,残留下酥酥麻麻的余韵,他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那时候宋承应该是回避开了,屋子里只有他们二人,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女子的脊背,女子微僵硬,却没有推开他……
在女子干呕声中,他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最后只看见个朦胧的影子,他知道她穿着一件碧蓝色的襦裙……
记忆中也有一个蓝色襦裙的女子,撑着竹骨青伞,低眉浅笑唤道,阿宇……
咔嚓一声,容宇捏碎了手中的瓷杯,碎瓷片划破了指尖,渗出殷红的血珠,血珠渐渐弥漫扩散汇成一道血流缓缓滑落……
与此同时,隔壁响起了如流水般悦耳的琴音。
容宇微笑着吮掉了指尖的残血,腥甜的血在唇上**开,掀衣起身,来到了隔壁门前。
他食指微屈,咚咚地叩响木门,听见屋中的琴音戛然而止。
木门吱呀一声被从里打开,出来一位面容俊秀却不显媚俗的男子,见了他不卑不亢微微颔首,请进。
容宇露出了玩味的微笑,侧身入门。男子从外掩上了房门,屋子里只剩下他和那个女子,哦,还有圈在女子膝上的一只黑猫。
屋中熏香袅袅,青烟缭绕,却不刺鼻,他即使不喜熏香,也知道这是玄武常福的名产醉芙蓉,依重量与黄金等价。
室内陈设与他屋中别无二致,只是多了一把琴,女子换了一身绯红长裙,头上的白玉簪子将青丝松松散散地挽起,倚在茶几旁逗弄怀中的猫,甚是安逸的模样,看来刚刚是在听琴。
蓦然,容宇有了些许失神,相比于昨日的碧蓝,这个女子的确更适合艳丽的大红色,即使漫不经心,一颦一笑也难掩去倾城绝色。而她身上独有的神秘气质,更为这美增添了许多气韵,变得耐人寻味,百看不厌。
“愣着做什么?坐吧,”陆小妹伸手指了指茶几旁的位置,“刚刚煮好的茶,一同饮一盏如何?”
“有茶吃,又为何拒绝?”
容宇上前坐在一边,想示好地逗一逗她膝上的猫,却被猫冷冷地瞪了一眼,讪讪地收了手。
女子单手斟茶,另一只手拍了拍黑猫的头,“黎叔,要友好,朱雀王这般谦和,到朱雀肯定会给你买好多虹鳟鱼吃,来,给朱雀王笑一个!”
黑猫斜眼看她,舔了舔她的手指,喵呜了两声,小妹,昨日你替他解毒,今日还要自己还要放血,不能进食,我也得陪你饿肚子,你得多让他给我准备两条……
女子的话说得顽皮,可容宇却笑不出来。因为眼前这个女子将他的底细摸了个透,自己却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她如果是祁宇默派来继续追杀自己的杀手……不会,如果她是杀手,昨夜也不会救自己……
可这未知的确令容宇产生了些许戒备,不经意地瞥了眼他眼前白瓷茶盏中微黄的茶汤。
“怎么,怕有毒?”陆小妹失笑,夺过他眼前的茶盏一饮而尽,“哝,这下安心了么?”
“……”容宇嗤笑两声,接过斟茶的白瓷壶,为自己斟满,“姑娘昨日救命之恩,我还没谢过,这先以茶代酒,敬姑娘了!”
陆小妹替黎叔顺毛,微笑着看容宇想,这个朱雀王的城府很深啊!看起来嬉皮笑脸,实际上坏主意一堆!昨日想来他既然中了祁宇默的毒,只怕是死里逃生,损失了千万兵将,如今还能与自己对饮谈笑,呵呵……真是可怕的人……
“朱雀王……你我明人不说暗话,昨日救你,也是我一时心血**,反正我们在这孤船上,我也逃不到哪里!玄武令就暂且放在我这,等到了朱雀国,一定物归原主,如何?”
容宇颔首,“没什么不可!倒不如说在姑娘手中,比在我手中更安全些!只是在外面,我都化名于谷,方便许多。”
“你……”陆小妹想了又想,“你唤我阿水好了!”
“阿水……阿水……”容宇念了两遍,倚在茶几上微微侧身凑近,“敢问阿水姑娘,昨夜为何救我?我中毒之事,你又是如何得知呢?”
为什么呢……
陆小妹凝视着容宇半晌,最后转开了目光,低头挠着猫咪的肚皮,沉吟道:“为何……我也不知,也许因为我曾中过同样的毒,知道那滋味有多难过……至于为何知道,呵呵,你就在隔壁,这隔音不太好啊……”
“哦!?”容宇咂舌,凑得更近了,连女子的睫毛似乎都看的分明,“姑娘……姑娘可知这毒的名字?”
“‘醒,’这毒的名字叫做‘醒’,”陆小妹苦笑,唏嘘两声,“没想到,又见到它了……”
听闻她也中过同样的毒,容宇顿时好像找到了同伴,同时也愈发好奇,激动地拉住了女子的手臂,“姑娘被谁下过此毒?是不是……是不是青龙王!?啊呀!”
望着手上被黑猫咬出的两个牙印,容宇讪讪地退远了些。
“对不住,家猫的性子比较野……”陆小妹抱起黑猫,嘟嘴皱眉轻喝,“你再胡闹,我把你丢到窗外去!”
黑猫高冷地扭头,切,你自己答应陆瑜不多管闲事的,昨天还不听我的劝,非要救这么个麻烦的主儿!你要是敢扔,我就游回去和陆瑜告状,让他来教训你!
容宇看着女子和猫瞪眼心中的警戒便撤下去了几分,毕竟她也中过祁宇默那厮的狠招,应该不会和他是一伙的……
“阿水,你为何会中那味叫‘醒’的毒?你和青龙王,认识么?”
岂止是认识?那是相当熟啊,都快熟烂了……
陆小妹回眸莞尔,盯着容宇的眼睛,诚恳道:“认识哦……我和他结下了好大的梁子,与他势不两立,所以才会救你啊!”
得知这女子与青龙王势不两立,容宇欣慰地恨不得握住她的手,总算找到同盟的喜悦难以掩饰。只是心底到底还是存在个疑影,他不会这般轻信连名字都不肯告诉他的女子。
盯着茶汤中倒影出自己的面容,容宇收敛了笑意,“阿水,你又是如何得知我是朱雀王的?即使这墙壁隔音再好,昨夜我们的话你一字不差全都听了去,也不会知晓才是……”
如果他没记错,昨夜这女子进屋之前就已经猜测到了他的身份。他们并未见过面……
他屏息等着女子的回答。等了半晌手指都有些僵硬,转头正看见女子逗着猫咪玩得正开心,嘴角抽搐两下。茶已冷,便没了饮得兴致,重重地落在了茶几上。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满,女子眯着眼端详着他失态的模样,忍着笑肆意打量他的目光令容宇为之一颤。这女子的目光好冷,即使是满是笑意,依旧掩饰不去那股寒意,她的目光像是冷剑,刺入他最内心的地方,避无可避。
陆小妹虽然觉得,容宇这般多疑,就算自己承认自己就是玄武王,他也未必相信。但黎叔昨夜咬了她一晚上的耳朵,叮嘱她不能泄露身份,这也是陆瑜的意思,毕竟少一事是一事……
“为何知道你是朱雀王……”
陆小妹耸了耸肩膀,“前天夜里,那个毁了容的大叔在我险些翻下船的时候拉了我一把,我看见了他手腕上的刺青,在我们玄武……你也知道嘛,杀手很多,我隔壁就是医馆,经常遇见,这类的印记我还是知道的。而且昨日我下船买烧鸡的时候听说青龙王正准备夺回益阳,而正巧你也在益阳,死士大叔为了一个受了伤的男子与船夫动粗,足见他对你效忠,而死士只能效忠一人……你说是不是,朱雀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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