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军对垒,战意寒空。宋军热血沸腾,夏军一时间竟无人敢替张元一战。
敢和狄青斗将之人,都已死了。
张元进退两难。
张元想得太多,想的太好,他不再满足击败宋军后,掳掠一番,无功而返。他围攻细腰城,要让城池无援而破,就是想寒了宋军的心。
他知道宋朝西北眼下唯有狄青、种世衡能用。眼下他只要围攻细腰城,就能吸引狄青前来,而他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只要能击败狄青,攻破细腰城,就能一举摧毁大宋西北的两大支柱,进而进取关中,觊觎天下。
自古得关中得天下!他张元要凭此一战奠定无双的地位,留名千古。
但他攻不破区区一个细腰城,如今狄青说的虽客气,请他一战,但他已没有上前的勇气,他如何是狄青的对手?
蓦地发现,原来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蓦地察觉,原来幕后指挥和两军对垒完全是两回事!
狄青缓兵慢行,可在行军过程中非但没有疲惫,反倒积累了万千杀气,他所领的宋军虽比夏军少,但此刻锐气正锋,他就要凭这股锋锐和夏军一战。
狄青自从接到调令,知道凭走平常的途径,要调兵作战,层层公文,最少要三月之久才能出兵。他等不了那么久,因为种世衡等不了那么久。他只能循非常之途,凭西北的声望招兵进攻,虽知此举后患无穷,但他想不了太多。
他就立在阵前,抬头远望细腰城,见城头有旗帜飘扬,人头攒动。
夏军沉寂无声,静待张元回复。张元望向野利斩天,不待说话,野利斩天已催马上前道:“狄将军远道而来,真英雄也。不过我等不能欺你等鞍马劳顿,不如再过三日后,一决高下如何?”
张元暗自称赞野利斩天果然明白他的心事。眼下宋军正逢锐气,休息三日,等气势一落,再行交手,把握大增,本以为狄青不会同意,没有想到狄青略作沉吟,竟不咄咄相逼,点头道:“罗?王说的不错,那三日后再战就好。”
野利斩天一怔,没想到狄青竟同意了他的建议。
这本来是个不利于宋军的决定,狄青没有理由不清楚。或者是狄青还是沉稳的性格,终究想要稳扎稳打,不想只凭锐气取胜呢?
野利斩天沉吟见,狄青长刀一挥,宋军缓缓后退。他们来如山,去如岳,凝重非常,夏人虽有意攻击,可见对方阵势厚重,一时间也不敢轻犯。
张元暗自舒了口气,方才箭在弦上,他蓄势已久,若是不战,只怕以后都不用抬起头来。野利斩天竟然能把不战的理由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他也是十分佩服。
才回了营寨,就有探子禀告,狄青退兵二十里,就在落雁坡驻军。等夜晚时分,落雁坡四处篝火熊熊,声势浩大。
夜月风本带兵守在那里,但见狄青大军经过,早退回细腰城前。
各地的夏军均是不战而退,终究聚回到细腰城前,夏军已聚众十万,漫山遍野……
夏军虽众,但第一次不再如以往般肆虐纵横,宋军虽人少,但他们绝不敢轻视。
张元一回中军帐,立即请野利斩天来见,他对野利斩天极为地佩服。这几日来,野利斩天虽看不见,但剖析形势,擘肌分理,比有眼睛的人强太多。
野利斩天一入军帐,立即道:“狄青舍锐气而决定三日后再战,其中必定有诈。”
张元赞同道:“老夫也是这般想。但他究竟做何打算呢?”
野利斩天反问道:“若是大人是狄青,该如何设想?”
张元略作沉吟,已道:“趁夜袭营,攻其不备。自古兵不厌诈,狄青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老实。”
野利斩天缓缓点头,沉思道:“大人说的也正是我所想。不过大人若是狄青,选择攻击我们,会在什么时候?”
张元见野利斩天赞同,心中隐起振奋之意,说道:“多半就在今夜,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心中精神一振,说道:“既然狄青不仁,就莫要怪我们不义,他们才安营下寨,我们可趁其敌立足未稳时出击。若依老夫之见,今晚击之!”
他神色兴奋,只想着狄青不仁,他就可以不义,却没有想到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野利斩天闻言,缓缓摇头道:“我若是狄青的话,绝不会选择今晚。”
张元一怔,忍不住问:“为什么?”
野利斩天道:“我观狄青作战,虽在于用奇,但素不轻发,一击必中。他当然也知道我们不值得信任,绝不可能不防备我们偷袭他的营寨。”
张元如被浇了一盆冷水,半晌才道:“那你若是狄青,会选择什么时候?”
“第三日子时。”野利斩天见张元困惑,解释道:“子时进攻,狄青不违承诺。子时进攻,正值我等蓄力白日作战,更是最懈怠之时。我若是狄青,必在子时进攻,可取天时、地利、人和齐聚,胜出把握大增。”
张元从未想到这个时刻,闻言倒吸口凉气。若没有野利斩天在此,若狄青真选择那个时候攻击,无疑是他最松懈之时。
狄青这些年来能不吃败仗,果然有些名堂。
皱起眉头,张元道:“那依罗?王虽见,我等应如何应对呢?”
野利斩天道:“方法有二,一是早做准备,就坐等狄青来攻时,给予迎头痛击。还有个方法就是,趁狄青出兵,营中空虚之际,我等分兵而出,反袭他的大营,烧毁他的粮草。宋军大营若失,军心必乱,到时候中书令依铁鹞子平原击之,可大获全胜!”
张元闻言,一拍桌案,笑道:“果然好计。我觉得这法子可并而使用,我方人多,可一方面给予狄青回击,另派人马偷袭宋军大营。”
野利斩天点点头,脸上并无半分欣喜之意,又道:“大人所言也是好计。但有件事,我们不能不防。狄青故作大度悠闲,寻求决战,但他没理由不断我们粮草后路。我等粮草中转,多囤在鼓阳城,必须要防他突袭鼓阳城,烧我们粮草。我军鼓阳城若失,军心必乱。十万大军,也可能一朝散尽。”
张元笑道:“这件事倒不用罗?王担心,就在昨日,我已修书请般若王提防。般若王已回信告之,鼓阳城绝无大碍。我想以般若王之能,只是看管粮草,绝不会有事了。”
野利斩天的确也是这般想,但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不安之意。他知没藏悟道素有领军,但元昊派没藏悟道前来西北,只是想让他看个粮仓吗?
不管如何,他野利斩天也已竭尽全力,接下来如何,还看双方士气。
两日转瞬即过,宋军、夏军都像信守承诺,偃旗息鼓,就等第三日来战。
张元见宋军果如野利斩天所言,居然不来攻击,更是警惕在心。第三日子时前,早就悄然的命全军准备,分出两队兵马出营兜路前方落雁坡,又令前军将军严阵以待。
夜黑风高,无星无月。有浓云起,四野之处,皆笼罩在黑蒙蒙的夜色中,张元亲临夏军前军营寨,登高台望去,见目光难穷暗处,深夜之中,难免心中惴惴。
就在这时,只听“咚”的一声大响,敲碎了夜的沉凝,撕裂了遮掩的杀气。
有鼓声,鼓声响彻洞天。张元从未想到过,会有那么猛烈高昂的鼓声,那鼓声有如千面皮鼓同时响动,简直可说是惊天动地。
鼓声并非是从东方而至,却是从细腰城的方向传来。
张元一凛,扭头望过去,只见到细腰城的城头再次火光熊熊。自从狄青率兵来后,这几日来,细腰城头并没有燃火,此刻细腰城再次点头,寓意着什么?
就在此时,有兵士急报:“宋军攻营。”
刹那间,马蹄声雷动,从静寂的远方,就那么激昂、冷静的传来。无喊声、无厮杀,但其中蕴含的决绝让人悚然。
宋军攻营!
就算整日在马背上过活的党项人,听闻这种蹄声响动,也是暗自心惊。宋军只比他们想象中攻打还要猛、还要快疾。
张元喝道:“擂鼓迎战。”鼓声四起,和细腰城那方向的鼓声交织错乱,杀机重重。可就算夏营如此密集的鼓声,竟也压不住细腰城那方面的惊心动魄。
许久积怨,在这一朝喷薄而出,或许细腰城的军民做不了太多,但他们用鼓声告诉狄青,他们和狄青在一起,并肩作战。
宋军迅雷不及掩耳攻来,夏军前军将军早已准备,喝令出兵。张元坐在高台上,略有紧张的听着禀告的军情。
野利斩天虽还是神色漠漠,可显然也在倾听着疆场的厮杀之声。他仿佛有种天生的敏锐,只凭声音,就能察觉双方的战情。
宋军有千余骑兵攻来。
前军将军喝令擒生军两千出战。
擒生军不敌,被宋军杀退。宋军使的是勇力之士!这些人雄壮奋猛,勇猛如锤,擒生军不能挡。
张元听到这些消息,已皱起了眉头,暗想早闻狄青七士犀利,不想一个勇力之士就让夏军难以应付?
有兵士再报,“前军将军命都夜月风领军出击。”“夜月风浴血厮杀,抗住了宋军的攻势。”“夜月风已击得宋军后撤。”
张元嘴角露出丝微笑,暗想夜月风果然不愧是夜叉部的高手,颇为骁勇。
思绪未停,就有兵士又报,“宋军黑暗中再出骑兵,以攻对攻,这些人均是奋不顾身,包抄了夜月将军的后路,抵挡住前军将军的救援。夜月将军已陷入困境。”“前军将军再派骑兵猛攻,可敌手不退。那些人……应是狄青手下的死愤之士。”
张元眉头蹙起,暗想听说狄青手下的死愤之士,均是不求功名,只求死战泄愤之人,这些人如此拼命,只怕我军损失不小。
转瞬间,前军将军已连派三拨骑兵进攻,有喜讯传来,“宋军抵挡不住,已节节败退。”“宋军正向落雁坡撤去。夜月将军已带兵追杀宋军。”
张元霍然而起,向远处望去,这时天沉沉,夜深深。他当然看不到太多,只是隐约听到更远的地方有金鼓之声传来,陡然间那方的天际亮了起来,有火光映照半空,知道己方已对宋营发动了进攻,不由喜形于色。
野利斩天双眉一扬,突然道:“不好。”
张元心中暗惊,忙问,“有何不好?”
野利斩天道:“狄青为人谨慎,绝不会指望一击就能击垮我们。他如此猛攻,定知势道难久。他猛攻之下,必定别有用意。大人,要令夜月风莫要再追,提防宋军有诈。”
张元心道,“夜月风激愤已久,蓦地取胜,怎会住手?如今宋军一败,气势已衰,就算有伏兵,我军全力掩杀,也可冲垮对手了。”正犹豫间,有兵士已报,前军将军已派骑兵五千,全力协助夜月将军进攻,前军将军领军万余断后压阵,正滚滚向宋军落雁坡进攻!
杀声震天,鼓声不断。
张元虽说幕后主持大局多年,但感觉杀气惨烈漫天,也不由紧握双拳。
就在这时,有兵士再次急来禀告:“大人,狄青突然带兵杀出,斩了夜月将军,我军难敌,已在溃败!”
张元一惊,叫道:“怎么会成这样?”
他实在难以相信,大好的形势下,夏军又被狄青轻易的击垮。
又是一个狄青,出手一刀,就轻易的扭转了宋军的颓势。野利斩天淡淡道:“有时候,一人就是一人的力量。但有时候,一人可激发千军万马的杀气!”
杀声本已飘远,可转瞬之前,再次凝聚在营前。
张元凛然,知道双方交错拉锯许久,如今又是宋军占据了上风,因为宋军有狄青,而他们没有。狄青身先士卒,作战勇猛,如斯一个将军领队,那些手下怎能会不拼死效力?
“前军将军不能挡……前军将军再退,两都押牙战死,前军将军命全军退缩营前,有吉利刺史出战,被狄青斩于刀下!”
“狄青连斩我夏军六员猛将,势如疯虎,无人能敌!”
“狄青手下再度增援,击溃我们才出的援军。”
“我军屡退,损兵折将,已退到营前。”
“狄青手下披坚之士开始攻营,屡攻不克……宋军攻势稍缓。”
“狄青率百来军人横刀立马在我军营前,我军避而不战!”
消息电闪般的传来,击得张元脸色苍白。他知道狄青的勇,可直到今晚,才算真的见识了狄青的勇。
这会功夫,夏军已折损数千之人,这虽在夏军骑兵中算是少数,但狄青横刀立马在营前,夏军已不敢战!
这一战后,夏军信心已受挫!
怎么办?要不要动用铁鹞子?张元扭头望向野利斩天,意有询问。不待开口,野利斩天已道:“现在绝不是动用铁鹞子的时候,狄青在夜晚突袭,就是趁夜幕掩护,让我等大军无用武之地。铁鹞子是军中之魂,若有受挫,后果堪忧。依我之见,只有在天明时,才能发挥铁鹞子的最大力量!”
张元何尝不是这般想?可听到那鼓声隆隆不歇,夏军营中沉寂若死,他身为行军统帅,军情这般紧急,又如何熬得到天明?
至于出去偷袭宋营的两队兵马究竟如何,张元已不敢去想。就在这时,野利斩天突然皱了下眉头,张元瞥见,忙问,“罗?王……”不待多说,就听到西方有号角声响,西方有警!
张元一惊,听西方后军处有厮杀声传来,喝令去查,不多时就有兵士禀告,“大人,宋军攻我后军!”张元凛然,暗想这十万大军困在这里,不能出战,可狄青的人马,什么时候兜个大圈,竟转到了西方去打?
才待喝令人坚守,就见到西方远远处,陡然间火光亮起。
那火光不到片刻,就已高冲而起,染了西方的天空。
夏军已有**,原来那个方向,本是囤积粮草之地,如今那地方起火,让夏军如何不乱?张元怒骂道:“是谁在守着辎重粮草的,让他提头来见我!”
野利斩天脸上泛过分怅然,喃喃道:“原来如此,狄青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用猛攻我前军吸引我们的全部注意,他却派人奇袭烧毁了我军的粮草。”
张元又恨又恼,他只想着鼓阳城才是粮草重地,全力命人防备。哪里想到,狄青竟留意他营中的十数日口粮。
果不其然,夏军很快有军情禀告,宋军有两队兵马急攻夏营,那两队兵马一队轻巧灵活,一队冲劲极锐,闪电般突破了夏军守军,焚烧了夏军的粮草。夏军将领不敌,已然战死。
张元听闻后,面无表情。
寇兵、执锐!
烧毁夏军粮草的宋军,肯定也是狄青手下的七士。狄青带领死愤、勇力等队强攻吸引夏军的兵力,却命寇兵两部偷袭烧了他们的粮草……
“他费尽心思,就要烧我们几日用的粮草吗?”张元嘿然一笑道:“可他以为这样有用,他难道忘记了,我们还有鼓阳城?”
野利斩天闻言,脸色微变,不待多言,有兵士冲来禀告,“大人,鼓阳城告急!”
张元脸色倏白,几乎要晕了过去,他终于明白狄青的真正用意。
狄青打击一环接着一环,目的无非是断夏军口粮。如今夏军日用粮草已被焚烧,夏军清晨都要揭不开锅,肚中无粮,如何作战?若是鼓阳城被破,十万大军吃什么?
一想到这里,张元心急如焚。陡然见到野利斩天身上的甲胄已泛白光,心中一凛,抬头望空。
原来天已微明。
野利斩天只是望着东方,喃喃道:“好一个狄青。若我料得不错,他现在就在围城打援,坐等我们去救鼓阳城了。”他心中陡然有分遗憾,狄青是个对手,是他野利斩天的对手。只可惜,他难得和狄青亲自一战。
张元长舒一口气,自语道:“我们不得不救!”
必救鼓阳城,不然的话,这里的十万夏军已然无粮,再被宋军猛攻,若不支撑到鼓阳城前,只怕一朝散尽。
天已明,应是双方对决之时。可张元无心再战,夏军已无心再战。野利斩天明白这点,还能尽职道:“中书令大人,狄青现在计谋得逞,他在逼我等不能出战之际,肯定早人扼住前往鼓阳城要道。在下请令,带兵拖住狄青的主力,而大人则可带领数万兵马,加上三千铁鹞子绕路前往鼓阳城。狄青兵力有限,难以兼顾全面。只要大人成功到了鼓阳城前,整顿兵马再战,说不定可反败为胜。”
张元听野利斩天前几句,还是不差,但听到最后,心中不悦,喝道:“狄青三鼓已竭尽全力,难有再战之勇。鼓阳城告急,半分拖延不得。若是绕路,被狄青破了城池,那真的输得一败涂地。我想这青天白日下,他有何能力挡我数万铁骑!”
野利斩天还待再说,张元道:“我意已决,罗?王,我带铁鹞子和五万铁骑直取西北,救助鼓阳城,你带余众断后!”说罢传出军令,夏军一夜惶惶,但毕竟久经阵仗,听张元下令,早就准备多时的兵马已向西方开拔。
野利斩天一叹道:“既然中书令决意如此,在下不好阻拦。据我所知,如直取鼓阳城,途经猛虎冈,那里地势稍狭,只怕狄青会在那里伏击,还请大人留心。”
张元虽知野利斩天是好意,但想猛虎冈虽算高冈,但毕竟不算崎岖,地势颇为开阔,可供骑兵纵横,只要野利斩天能拖住狄青,何必担忧?
一念及此,张元已率兵离去。
野利斩天灰白的眼眸望着张元的背影,神色中突然现出分担忧之意。
张元出营,大军浩**,直扑鼓阳城。
这时天光已亮,东方微白。寇兵、执锐两部一击得手,并不纠缠,早全身而退。夏铁骑未遇拦阻,一路向西北而行。沿途铁骑铮铮,兵戈森然。夏军虽急驰救援,但队形整而不乱,显出极佳的作战能力。
昨夜夏军虽败,但那种作战方式他们前所未见,狄青更是不惜代价的冲杀,这才让夏军难以应对。
但此时此刻,数万骑兵纵横平原,重归熟悉的作战方式,虽未厮杀,但磅礴气势沛然而出。
鼓阳城离细腰城不过五十里的路程,夏军快马急奔未到半途,遽然止步。远方高岗斜起,有道路蜿蜒,那路本来数士骑并辔而过也是不成问题,可眼下却已寸步难行。
路有阻碍!
不知多少横木、大石堆积在路上,虽简简单单不费一兵,却让夏军骑兵难行。
张元已暴跳如雷,命中军将军道:“兵分三路,一路不惜代价,移除障碍。两路出兵,越高岗而走。”
高冈坡陡,但对夏铁骑来说,并非难以逾越的沟壑。
夏军领令,分出两队兵马,急冲高岗。马蹄声雷动,尘土高扬,夏军疾驰下,尘烟漫天,顷刻间,有浓云卷冈。
眼看夏铁骑就要冲过高岗之际,遽然间有一声炮响,地动山摇。
张元心头一颤,就见两侧山冈上伏兵尽起,羽箭如飞蝗般射来。
宋军有伏!
张元虽已有预料,可见夏骑倒地之时,还是忍不住的心惊。宋军以障碍阻敌,据地势阻拦夏军,夏军铁骑虽是犀利,但地势失去,驰骋不利,竟被宋军牢牢压制。
张元双眉紧锁,并无绕路的大乱。中军将军见状,喝令夏铁骑急冲,又趁骑兵和宋军僵持之际,命夏军全力清除阻碍。
夏军也知生死关头,奋力施为,障碍飞速移开,前方很快现出可供夏铁骑驰骋之道路。张元一声令下,命部分铁骑牵制高岗上的宋军,另外人马全力冲过猛虎冈!
可前队才行,就闻杀声阵阵,夏军冲势再次慢了下来。
张元急怒攻心,喝问道:“为何止步?”中军将军急道:“大人,宋军有千余铁骑扼守前方道路,反复冲杀,我军无法通过。”
张元一怔,这才知道麻烦所在。眼下夏军虽移开障碍,但最多能数十骑并辔而行,而宋军在高冈那侧的开阔平原上,可肆意驰骋,反倒可尽情地攻击夏军。
夏军虽有数万铁骑,但碍于地势,反倒无能突破狭如瓶颈的山道,列队和对手一战!
厮杀震天,肉搏惨烈。
双方将士均知道此战至关重要,咬牙拼杀。铁骑狂涌,而山冈的宋军密密麻麻,半步不退。
每一刻,宋军和夏铁骑都有人倒下,青青草色上,沾满如露珠般的鲜血。
张元已心寒,终于明白狄青在子时开始猛攻夏营之时,早就移大队宋军北上,囤积在猛虎冈,在此和他决一死战!
霍然回头望去,张元望着身后那沉凝有如山岳的铁鹞子,嗄声对中军将军道:“你带这三千铁鹞,冲过通道,打开去路!”
中军将军领命,手中长刀高举,喝道:“布阵,铁鹞凌云!”铁鹞子沉喝一声,已列开阵势。
山道不宽,可铁鹞子只是稍收敛了两翼,仍摆出比山道还要宽出许多的阵型!
号角吹起,苍凉广漠。闻有号角声声,涌在山道的夏军铁骑毫不犹豫的冲上高岗,夹击山冈上的宋军。
刹那间,山道已空空****,只见到远方尽头处,箭矢的点点寒光。
宋军见夏人突然放弃了冲锋,似有不解,但聚在冈北的平原处,以偃月反阵对敌。
这种阵势,锋刃向外,对夏军处,反倒凹陷了进来。这种对敌阵型奇特,但对射杀从山道冲出来夏军,却是再管用不过。
宋军为首的那个将领,头大眼大,胡子浓密,看似老迈,实则年轻。他凝望着山道那侧的夏军,眼眸中突然闪了一分狠意。
狠意中还夹杂着恨!
铁鹞子终于发动了冲锋!刹那间,风起云涌!
就算两侧高冈的鼓声、厮杀声,都是掩不住铁骑雷鸣。倏然而动,如怒风推潮,潮水澎湃汹涌。
那汹涌的黑色潮流中,带着一抹亮丽的银白。
银白泛寒,寒光闪烁,黑色的是铁人铁马,白色的是三尖两刃!
铁鹞子以六十人为行,五十人为纵,形成一个方队,就那么蔑视天地,肆无忌惮的冲过去。道不宽,潮水漫上高岗,刹那间,绿草也变成了黑色。铁鹞子不但势头凶猛,而且马术极精,竟能斜斜的踏着山坡,不改阵型地冲了过去。
众目之下,只见到铁马狂嘶,暖风陡寒,那一道带着亮色的黑潮漫过了山道,漫过了山坡,如铁鹞凌云,势不可挡。
这招就叫做铁鹞凌云,是铁鹞子专门用来山地作战所用。
铁鹞子已近冈北,两翼的骑兵稍稍减速,而山道的骑兵霍然击出。那一刻,骑中铁鹞宛若就变成了一只凌空的铁鹞,双翼一振,就要冲出了山道,到了平原。
只要一到平原,天底下再没有什么可束缚这振翅的铁鹞子。
宋军有些**,方才之际,他们像是被铁鹞子的攻势吓呆了,就立在那里,根本无从动弹。等到铁鹞子已近之际,这才呼喝声中,拨马就走。
宋军铁骑虽不彪悍,但变化巧妙交错,转瞬化作两队,均挽弓!
无箭!
铁鹞子见宋军挽弓,本来还带分哂然的笑。铁鹞子人马合一,重甲防护,寻常的弓箭,对铁鹞子根本无济于事。
但宋军搭的不是箭,一队弓弦上搭的都是黑色的铁球,一队弓弦上搭的是红色的圆球!
为首那大头大眼的将领见铁鹞子还有两箭距离时,厉喝道:“射!”
“呼呼”声响,红球飞舞,直扑铁鹞子,铁球飞舞,却是射向了地面。
这一招,实在出乎太多的人意料,铁鹞子身经百战,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古怪的敌人。铁鹞子亮刃,三尖两人刀破空而出,准确的击在红球之上。
只听到“轰轰轰”的无数声巨响,一时间马嘶人吼,硝烟弥漫。
与此同时,那射到地上的铁球也是倏然炸裂,里面飞出了无数铁蒺藜。
声响一起,那面的张元已脸色苍白,失声道:“霹雳!霹雳!”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宋军竟早准备了霹雳破敌。宋军就在等着这一刻,等着铁鹞子冲来那一刻。
张元见过霹雳,当初三川口一战,惨烈无边。郭遵使出霹雳后,几乎就将冰河上的夏军一击而散。今日霹雳一出,铁鹞子猝不及防,终于大乱。
铁鹞子可挡强弓硬弩,长枪短刀,但那霹雳声轰隆,震耳欲聋,热浪滚滚,逼人窒息,其中更有浓烟弥漫,呛人泪下。马儿受惊,嘶叫跳跃,更多却是轰然倒地。
原来那铁蒺藜自下而射,不少已没入了马腹之中。
铁鹞子人马刀枪不入,可还有个弱点,那就是马腹并没有太多防护。谁又能想到,敌手的攻击会是从地面发出?
铁鹞子阵型已散,马倒人废。要知道铁鹞子素来人马合一,人死不坠马,可就是因为这样,马儿一倒,人也跟随而倒,铁甲反倒成了极大的约束。
那大头大眼的将领嘴角满是冷酷的笑,喝道:“杀!”
骑兵冲上,长矛乱刺,绞杀那本是威武无敌、纵横草原的铁鹞子。张元心在滴血,还待喝令夏军冲过去营救,陡然间宋军齐声高呼,从两侧高冈上推下无数大石。大石滚滚,山道乱作一团,这时陡然有人叫道:“看那里!”
张元抬头远望,心中发冷,只见到远处有浓烟滚滚,遮云蔽日。这时候西北的方向怎么会有浓烟滚滚?
除非是……一想到这里,张元的全身都已颤抖起来。
两侧山冈的宋军却已齐声欢呼道:“鼓阳城破了,鼓阳城着火了!”这时候西北还有浓烟滚滚,不言而喻,肯定是宋军已攻破鼓阳城,烧毁了那里的粮草。
张元心情激**,“哇”的一口鲜血已喷了出来。他马上摇摇欲坠,远望浓烟入云,心中发冷,一时间只觉得尘缘一梦,转瞬成灰!
那浓烟滚滚,竟然遮挡了半边天日。此刻已到午时,艳阳高悬,耀得那面的黑云有层亮亮的白边,碧空中有蓝有黑,对比分明,说不出的诡异刺目。
细腰城头上的宋军,远远望见,忍不住擂鼓如豆,狂喊道:“鼓阳城破了,鼓阳城破了。”那声浪瞬间传遍细腰城前的战场,夏军闻言,再也无心抵挡。
野利斩天见军心已去,无力挽回,立即传令铁骑南奔,他却带队亲自押后,狄青见状,也不追赶。远望西北的方向一眼,眉头反倒锁了起来。
这时候城内城外的宋军早就欢声如虹。
城内宋军终于开了城门,有一骑飞出,驰到狄青的面前,激动道:“狄青,你打得漂亮。”
那人正是张玉。他一直守在城头,配合狄青的举动,亲眼见狄青将夏军杀败,心中欣喜。可转瞬笑容掩去,说道:“你快进城吧,种老丈他恐怕不行了。”
狄青脸色黯然,吩咐韩笑几句,策马入城。
这时百姓自觉的列队两侧,望着狄青的目光中,又是感激,又是尊敬。
狄青见细腰城百姓极多,心中反倒有个难题。可这时候,当以去见种世衡为重。快步到了种世衡的府邸前,那院子破落,人却密集。
不知谁喊了一声,“狄将军来了。”众人霍然让出一条路来,望着狄青的眼色中却是激动中带着期盼。
狄青跨过门槛,快步走到种世衡的床榻前,见种诂跪在种世衡床头,握着父亲干枯如柴的手,泪流满面。狄青一望种世衡的脸色,见其脸颊深陷,颧骨可见,一双眼半开半闭,竟只有出气的份儿。
狄青虽有心里准备,可一见种世衡这般模样,已虎眸含泪。
视线模糊,透过那朦胧的泪眼,往事一幕幕的涌上……
还记得初见时,那个老者肃然道:“你很快会有个大难!”还记得后来熟悉了,那个老者嬉皮笑脸道:“狄青,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还欠我钱。”还记得那老者摸着秃顶,商人一样说,“狄青,我们做个买卖,你打仗,我帮你寻找香巴拉。”说罢狡黠的笑。
还记得太多太多,点点滴滴,如泪如血……
那个看似浮夸、算计、市侩而又斤斤计较的人儿,有太多事情让人值得铭记。
值得铭记的绝不是他的算计!
“爹爹,狄将军来了。”种诂含泪叫道:“你睁眼……看看……”
种世衡病入膏肓,早奄奄一息,可他还不去,他在等狄青。听到儿子呼喊,仿佛百年的那么漫长,种世衡终于睁开了眼。
那眼中已浑浊不堪,没了神采,但他还是认出了狄青,嘴唇动动,似乎露出了笑,虚弱道:“你……来了。”
狄青握住种世衡的手,颤声道:“我来了!”
这句话,他们本不必说,因为很多话,不说出来,他们也一定会做到。可这句话,他们一定要说,因为很多话,再不说出,此生再也无法听到。
种世衡像在笑,低语道:“你来了,可……我要走了。”
种诂已痛哭失声,张玉眼帘湿润。狄青泪水垂落到那干枯的手背上,哽咽道:“你不能走,我还欠你很多钱没还呢。这是你我的约定,你不能失信!”
种世衡眼中掠过分光芒,却连摇头的气力都没有,“嘿……嘿……你……让我……赖皮一次……好不好?”
狄青无言,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
种世衡神色遗憾,又道:“唉……十士终究没有为你建好……”
狄青截道:“已有九士,今日若非你留给我的霹雳,我破不了铁鹞子。老种,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们已有九士,你尽力了,我只有感激。”
死愤、勇力、陷阵、寇兵、披坚、执锐、待命七士本是狄青回京前所率领的兵士。种世衡在狄青回转后,并未放弃筹建十士的事情,又为狄青建了第八士——霹雳!
霹雳以火器擅长,建起来本就是为了对付夏军铁骑。
可从前只有七士,就算加上霹雳,也不过八士,狄青说的九士,又是什么?
张玉想到这里,有些奇怪。狄青和种世衡似乎都忘记了这个数目,狄青道:“你……安心养病……”话未说完,声已哽咽。
种世衡嘴角成功的露出分笑意,“好。是呀,这世上……哪有尽善尽美的事情?十士,不过是个好梦。我等你……因为有件东西,要亲手交给你……枕下……”他挣扎下,却动弹不得。狄青伸手到枕头下摸索,拿出一方折叠的手帕,展开一看,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标记,纵横交错。
那手帕正上方写着三个字,狄青见了,身躯微震。那三字竟是香巴拉!
这手帕竟是香巴拉的地图?
种世衡虚弱道:“曹贤英……死了,不过我后来……又找到个曹姓后人,他也有地图……”
狄青脑海中电闪过耶律喜孙说的话,“元昊知道很多人要去香巴拉,所以特意把假的地图放出来,他想将寻香巴拉的人一网打尽!”偏偏这么巧,这地图又是曹姓后人的?这张图是不是元昊放出来的?
种世衡没有留意到狄青的沉默,喃喃道:“我买了图。我答应过你……要帮你找到香巴拉的。”
狄青那一刻早忘记了图的真假,只见到种世衡眼中的热切。他紧紧的握着那手帕,咬牙道:“老种,你答应我的事情,都已做到了,我谢谢你。你……”狄青无语凝噎,早泪流满面。
种世衡突然咳了声,可就算咳嗽,都是那么虚弱无力,“可是……我总觉得图不对……这次来得……”
狄青不等他说完,已道:“我知道,老种,我一切都知道。你不用管了,我知道的。”那泪水止不住的落,打湿了种世衡的衣襟。
种世衡似有所悟,怔怔的望了狄青良久,这才道:“你知道?好。”说罢又要咳,可喉结窜动两下,一口气憋在心头,脸色通红。
狄青一惊,紧紧握住种世衡的手,叫道:“老种,你不能走!”
种世衡长出一口气,似是吐出了全身的气力,反倒有了分精神,说道:“傻……兄弟,我……值了。我死了……还有你为我……流泪,可你去了,我就不用……为你流泪了……”
狄青嗄声道:“那你……不是占了我便宜。”他想开个玩笑,但那泪水忍不住地流。
种世衡眼中好像有丝笑,神采渐去,嘴唇喏喏抖动,再说什么已是极为轻微,狄青附耳过去,听种世衡道:“我一直……很穷,穷得给孩子……买鞋的钱都没有。”
狄青听到这里,想起包拯当初所言,想到种世衡的儿子种诊、种愕年纪尚幼,心中早道:“老种,你放心,你的儿子就和我狄青的儿子,我定当好好照顾。”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不必说,就像种世衡没有嘱托。因为很多事情本不必说,该做的就会做到!
“可……后来我发现,西北……有些人……连脚都没有。”种世衡微弱道:“自那以后……我就想让……西北的百姓……都有鞋穿。”
狄青只是点头,可不解种世衡为何临终前要说这些事情?听种世衡又道:“我比你……幸运多了,你很委屈,我知道。可……这西北的百姓……都在看着你,以后……苦了……你。”
冰冷的手落在了狄青的脸颊上,狄青咬牙道:“老种……”话未说完,那只手落下下去。狄青一把抓住下落的枯手,脑海已一片空白,突然撕心裂肺的叫道:“老种!”
屋内众人见状,早已跪倒一片,泪流满面道:“种大人……”他们这一拜,不为官职,只为心中那难以言表的尊敬和感激。
种世衡微睁的眼已僵凝不动,带着笑的嘴角又有分怜悯。
有风过,吹拂着窗外的杨柳枝条,飘飘****,不知所依。
那未闭的眼眸虽不再转动,可那干涸的眼角蓦地迸出了两滴泪,晶莹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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