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停,风更冷,刮在身上,透骨的寒。
狄青一口气从金梁桥街跑下去,直奔麦秸巷。麦秸巷离金梁桥极远,他奔了小半个时辰,额头冒汗,又歇了两次,这才到了麦秸巷口。
明月已升,麦秸巷清清幽幽,鬼影都不见一个。狄青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那哈气到了冰冷的空气中,凝成霜气,也集结着狄青的失落。叹口气,狄青坐了下来,望着墙角的一丛梅花,见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喃喃道:我有事,来晚了,对不住。虽然没有和女子约定什么,但狄青当日见那女子的神情,已觉得无需约定。她来也好,不来也罢,他总是会等她!
狄青在雪地上坐了良久,这才疲惫地站起,见梅花下有几瓣粉红色的花瓣,心中一动,缓步走过去。那花瓣旁有一排窄窄的脚印,似是女子的纤足留下。狄青顺着那足迹望过去,发现足迹离去的方向,正是当初那女子离开的方向,不由心中叫道,“是她,是她!她肯定来过这里。”狄青顺着足迹寻去,见那足迹到了朱门前而止,欣喜中夹杂着几分失意。喜的是,那女子还记得他狄青,这次前来,多半是找他了。失意的是,他却有事,不能如约前来。
在朱门前徘徊良久,见夜色沉沉,狄青终于没有勇气去拍门。顺着那足迹的方向,又走了回去。跟来的时候,心情激**,并没有留意什么,回转的时候,狄青才发现那足迹有的并不完整,只余个脚尖的痕迹,不由暗想:她为何这般走路?最初见她的时候,矜持秀雅,可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却觉得她天真烂漫。她那时还跳了几下驱寒,哦,想必是她心情高兴,这才蹦蹦跳跳地回转。想到这里,心中愉悦。可转念一想,我这猜测也不见得是对的。她见不到我,有什么心情高兴的?难道我那么讨厌?天冷路滑,说不定她不留神,跌倒了或者扭伤了脚,这才用脚尖点着地回转。一想到这里,一颗心又揪起来,惴惴难安。终于还是向朱门的方向再次走去,留心观察那脚印,只见到那半个脚印的地方,都比寻常的步伐稍宽,又想,“不会是受伤了。这是跳跃的足迹,若是受伤了,那足迹应该比寻常的步伐要短才对。”
狄青想到这里,再次回转。可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只盯着那女子的脚印,也不舍得踩上去。一路到了几丛梅枝的地方,徘徊不去,突然见到梅枝下脚印也是错杂,暗想,是了,她有些冷,所以在这徘徊等待。唉,我本不该让她等的。
蹲下来,狄青想再研究下脚印,突然目光一凝,已留意到雪地的花瓣有些不同。借朦胧月色,狄青这才发现,原来那花瓣有如箭头般指向一处,那箭头的尽头,竟写着几个字。这本是很明显的标志,但狄青心乱之下,竟完全没有留意。这刻见到这标志,一颗心怦怦大跳,知道这多半是那女子留下来的字。可那到底写着什么?
狄青定睛望去,只见雪地上写了八个字: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狄青识字不少,可也不多,这八个字,他就有六个不认识!他唯一能知道的两个字,就是草虫,但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狄青望了良久,只是想,她是说我和草虫一样讨厌吗?不过草虫也不全是讨厌,也有些可爱的虫子吧。可终究觉得难以自圆其说,虫子还不是可恶的居多?又想,那个喓喓又是什么意思?哦,多半是她想让我帮她找草虫,所以用个要字,不过为什么两个要,还加个口字呢?想必是她催促我,让我快点找草虫?但这时候天寒地冻,哪里会有虫子?再说,她要虫子干什么?狄青想到这里,总觉得自己的解释太过牵强,看到后面“趯趯阜螽”四个字,更是一头雾水,暗想:最后那个字是冬天的两个虫合在一起,这么说来,我前面的猜测还是对的,她的确是要冬天的一种虫子。冬天的虫子?哦,这个冬天的虫子,到底到哪里去寻找呢?
狄青猜测良久,终于觉得还是要找个有学问的人问问才好,拔出佩刀,想砍下梅枝把这几个字刻上,可转念一想,她喜欢这梅花,我若砍了,她岂不看不到了?
犹豫片刻,狄青灵机一动,脱了鞋子,踮着脚,用刀尖在鞋底把这八个字刻了下来。看了半晌,确认无误,这才把鞋子穿起,又停留了良久,等的月儿都睡了,这才回转。
到了郭府后,已是深夜。狄青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睡。天明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起身出门。感觉胸口有些痛。狄青伸手一摸,才发现是那黑球硌得他胸口发痛。
黑球虽是怪异,但许久没有显灵,狄青无心理会,急匆匆的去找郭逵。郭逵还在沉睡,狄青不好推醒他,眼珠一转,呼呼喝喝,在院中打起了拳法。
狄青入了汴京后,郭遵就尽心传授他武技。狄青不忍郭遵失望,招式倒尽数记住,但因为难发力,一直少练,这时候兴致所到,一通拳打出来,虎虎生威。狄青打的兴起,伸手拔刀,又舞了一会儿刀。这时候只觉得体内气力充盈。狄青使到尽性,大喝一声,长刀脱手而出,嚓的一声响,已插入对面的一棵柳树。
狄青掷出单刀,心中一惊,暗想,我我头怎么不痛了?一想到这里,只觉得脑海中隐约还有一丝痛楚,但绝非以往那般撕心裂肺。
难道说人逢喜事,精神也会爽快很多?狄青正诧异时,一人喝彩道:“好刀法!狄二哥,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般本事,你的头痛病好了?”
狄青回头一望,见是郭逵。狄青疑惑道:“我也不清楚好了没有。不过使了这路刀法后,头的确没有以前那么痛了。”
郭逵欣喜道:“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过几天你再去找王大夫看看。”
狄青困惑地点点头,突然想起昨晚之事,问道:“小逵,你不是一直说很有学问,我且考你一考。”
郭逵奇怪道:“你要考我什么?”
狄青脱下鞋子,用白雪擦去鞋底的泥垢,忐忑问道:“你可知道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郭逵接过了鞋子,掩住鼻子道:“你几天没有洗脚了?”
狄青尴尬一笑,岔开话题道:“别顾左右而言他,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好,那我找别人去好了。”他假意伸手要拿鞋子,郭逵拿着鞋子退后一步,叫道:“你太小看我了,不就是‘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八个字吗?有何难认?”
狄青见郭逵出口流畅,不像蒙他,奇怪道:“摇摇草虫,踢踢浮肿什么意思呢?踢几脚,自然就浮肿了,哈哈。”说罢干笑几声,知道那女子写这几个字,绝对不会是这个意思。
郭逵上下打量着狄青,狡黠笑道:“你说……这鞋子你到底在哪里买的?”
狄青回道:“这是官家的鞋子,可有问题吗?”
郭逵研究下鞋子,知道狄青说的不错。京城有八大禁军,每一军都有统一的装束,这鞋子每年冬季,朝廷三司下的度支部掌管冬衣之案都会发两双下来,他大哥郭逵也穿这样的鞋子。
“这就怪了。”郭逵诧异道:“怎么会有人在你鞋子上刻上这八个字呢?”
狄青本想说自己刻的,但怕郭逵知道后不好解释,索性将错就错道:“是呀,的确很奇怪,我是无意中发现自己的鞋底有这八个字,这些天忘记问旁人,今日见到你,这才考考你。你知道这两句话什么意思吗?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好了,我不会嘲笑你的。”说罢又是大笑两声。
郭逵嗤之以鼻道:“我博览群书,通古知今,还会不知道这两句话的意思?这两句是说,草虫喓喓的在鸣叫,蚱蜢四处在蹦跳。喓喓是说草虫叫的声音,阜螽就是指蚱蜢,阜螽是说蚱蜢跳跃的样子,怎么样,服了吧?”
狄青知道了这八个字的意思后,更是糊涂,心道那女子写这八个字又是什么意思?故作讽刺道:“小逵,你莫要骗我了。你多半知道二哥不识书,所以随意的编个意思,嘿嘿。他们在我鞋底刻着八个字,怎么可能是这个意思?真的奇怪之至!算了吧,我还是找个有学问的大儒问问吧。你呀,还差得远。”说罢蹬上鞋子,转身要走,郭逵这下不干了,一把扯住了狄青道:“你可以侮辱我的诚意,可你不能侮辱我的学问,这八个字的确没什么意思,有意思的是后面接的话!”
狄青心头一颤,故作不在乎道:“后面又有什么话呢?”
郭逵大声道:“这本是诗经中的一首,叫做《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后面两句说的是‘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狄青心头一震,竟然呆了。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狄青就算不通书,可也多少明白这四句的含义,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喊,原来她在关心我!那一刻,心里喜悦中又有甜蜜,感动中又夹杂着伤感。
他只是个寻常的禁军,又郁郁不得志,虽喜欢那女子,可从不敢说出。他见那女子容颜脱俗,秀美绝伦,只觉得能见那女子一眼,和她说上几句话,那已经是这辈子的福气,可哪里想到过,这女子竟然也关心他!
狄青脑海中一阵眩晕,幸福得胸膛都要炸开。
郭逵没留意到狄青的异样,解释道:“这本是情诗,是说等待情人约会,但一直见不到心上人,所以很是担忧。哈哈,这下你无话可说了吧?多半是三司度支部有男人对你有意思,所以才在你鞋子上刻下这几个字对你表达情意了。”说罢笑的前仰后合,得意非常。
狄青回过神来,见红日东升,记起今日还要当差,暗叫不好。才待离去,又不敢确定道:“小逵,你说的什么什么,书上可有写吗?”
郭逵撇撇嘴,飞转回了房间,不一会取了本诗经丢给狄青道:“自己看吧。难道说我骗你,书中也特意写好了骗你不成?”说罢摇摇头,打个哈欠道:“被你打拳的声音吵醒,出来看看,没想到碰到个没品位的人。回去再补一觉了。”
狄青翻翻书页,找到了《草虫》那节。《草虫》前四句的确如郭逵解释般,后面还有三句话,“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书页旁有着郭逵标注,解释道:“终于见到了心上人,当浮一大白。”狄青心道,郭逵这解释狗屁不通,意境和前面全然不符,正确的解释应该是,终于见到了心上人,我心也就安宁了。
诗分三节,不过意思都是仿佛。狄青收了书,快步跑出了郭府,想起“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八个字的时候,忍不住大叫一声,翻了个跟头。转念又想,狄青呀狄青,人家忧心,你为何开心呢,实在不该。可终究难以遏住心中的喜念,一路奔行,几乎如飞般到了军营。
幸好并未迟到,幸好头也未痛。到了军营后,狄青领了任务,是和张玉、李禹亨二人前往汴京蔡河左近巡逻。
等到了蔡河左近,找个避风的地方,狄青晒着太阳,看着天空发呆,嘴角总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一日无事,临近交差之际,狄青忍不住偷偷将诗经拿出来看一眼。见到诗中“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几句的时候,不由暗想,若真的能和那女子,一块上山采蕨,下山种菜养羊,那真的是给个皇帝都不做了。可是,她那么娇贵的身子,当然不会和我这么做了。她真的是在等我?我有什么好?唉,或许这八个字是写给旁人,我不过自作多情了。狄青患得患失,脸上表情也是瞬间变幻。
张玉见狄青竟然拿本书在看,简直比见到太后让权给皇帝还吃惊,又见狄青脸色百变,忍不住伸手去摸狄青的额头。狄青吃了一惊,霍然后退,等发现是张玉,诧异道:“你做什么?”
张玉道:“今天吃药了吗?”
狄青道:“没吃,怎么了?”
张玉道:“那我建议你吃点药吧。我看你一会儿忧愁,一会儿高兴,中邪了吧?”
狄青打开张玉的手,笑骂道:“你才中邪了呢。”话音未落,李禹亨突然低声道:“真的邪门了,他们怎么又来了?”
狄青心中一凛,抬头望去,只见夏随、邱明毫已并肩走了过来。狄青暗自叫苦,同时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解以汴京之大,这两天为何均能碰到夏随二人?夏随二人若是无意,那两次相遇狄青也太巧了。但若是有心,夏随、邱明毫和狄青并无往来,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夏随仍旧是一副倨傲的表情,冷冷问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异常吗?”
张玉摇头道:“回指挥使,没有异常。”
夏随皱着眉头,对一旁的邱明毫道:“那就怪了,这贼子到底藏在哪里了?”
邱明毫缓缓道:“弥勒教的人,素来都是故作神秘。依我之见,他们这次来汴京的人手不会多,多半是虚张声势……”
狄青听到弥勒教三字的时候,心口一跳,暗想难道说多闻天王又来了?他来做什么?找五龙吗?
夏随摇头道:“这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明日就是大典,若是被他们惊了圣驾,那可不得了。”扭头对张玉道:“你们几个再辛苦一下,跟我们去捉贼,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张玉也听明白了,原来京城出了逆贼,怪不得夏随这么紧张。张玉是不想要好处的,可他这时候,还真无法推搪。正犹豫间,北方突然跑来一禁军,低声在夏随耳边说了两句。夏随脸色微变,道:“此事当真?”
那禁军道:“绝无虚言。”
夏随当下又低声对邱明毫说了几句,邱明毫铁板一样的脸上也有些动容,说道:“如果消息确实,当立即动手。”
夏随点点头,对张玉喝道:“已发现弥勒教徒的行踪,立即捉捕,你们三人跟我来!”说罢当先向北奔去。
狄青一颗心沉了下去,摸摸怀中的那本书,满是无奈。
众人一路北行,很快又到了北巷口附近,夏随并不停留,径直往王家金银铺的方向奔去。狄青暗自皱眉,记得昨日也是这样的路线。
夏随到了王家金银铺旁,并不停留,从旁边斜插入一条巷子,到了一大宅之前。有乔装的禁军匆匆奔来,向大宅一指道:“夏指挥,有人看他们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这时候有禁军已陆陆续续的赶到,竟然有数十人之多,个个手持利器,还有人持弩操弓。狄青一想到多闻天王的本事,也是手心冒汗。
夏随命令道:“厉战,你带十来人手扼住南方主道,用硬弩射住要道,有匪人冲出,格杀勿论。宋十五,你带金枪班守住北方院墙,不能让人逃出。高大名、汪鸣都,你们两人分别带弓箭手,刀斧手守住东西方向,不得怠慢!”
厉战、宋十五、高大名和汪鸣都等人均是骁骑军,纷纷应令。这时候骁武军的副都头王珪、军头李简也悉数赶到。狄青来京城多年,倒是头回碰到这种阵仗,心中紧张起来。
夏随望向了邱明毫道:“邱捕头,人手已到得齐。调集人手我在行,可捉贼就看你了。”
邱明毫沉着道:“这曹府我曾经来过,知道分前厅、后堂、左右厢及后花园、马厩、假山、梅亭、竹林等处。曹相已过世,他的后人离开京城,这宅子也就荒芜了下来,贼人藏匿其中,我们应分头搜寻。”狄青心中一动,暗想这里难道是枢密使曹利用的宅邸?
夏随皱眉道:“那这样好了,邱捕头、王珪,你们二人和我一起,直扑左右厢。李简,你带两人前往梅亭、竹林等地查看。张玉、狄青、李禹亨,你们三人去后花园查看动静……”接连的吩咐后,夏随道:“听闻消息,这里有三个可疑人物。我们这次关门捉贼,务求一击得手。若见贼踪,吹哨即可,其余人众若听到哨声,要尽快赶去支援。”
言毕,早有几人抬着根巨木向府门撞过去,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朱门倒了下去。夏随一马当先冲到前厅,过堂后向左右厢奔去。
狄青、张玉逢此大事,心中虽忐忑,多少也有些兴奋之意。李禹亨却是脸色苍白,隐有惧意。三人从走马道一路奔过去,绕过座假山,穿亭绕阁,竟走了一段工夫,这才到了后花园。曹府极大,积雪浓厚,满是荒凉。张玉见状,忍不住叹道:“曹利用一生豪奢不羁,不想死后曹家竟如此败落。”
狄青轻嘘道:“小心了。”见李禹亨紧跟在自己身后,微笑道:“不用怕,你没有杀过人吗?”
李禹亨紧张的浑身发抖,说道:“我连鸡都没有杀过,怎么会杀过人呢?唉,我只以为入禁军后,就会享福了,哪里想到还要捉贼。他们这般声势,想必那贼人很凶狠吧。你们千万小心。”他声音发颤,很是不安。
张玉、狄青摇摇头,没有想到李禹亨长得粗犷,为人竟如此胆小。
狄青安慰道:“禹亨,莫要担心,我们人多,不必怕的。”他举目一望,见到后花园冰雪覆盖,远处有个马厩,早就没有马儿。那马厩不远处又有个水井,水桶倾倒在一旁,显然是很久没有使用,更显凄凉。
“去马厩看看吧,这附近看来只有那里能藏贼了。”张玉皱眉道。
三人并肩向马厩走去,马厩里黑幽幽的一片,看不真切。那马厩极大,左手处还有个棚子,堆满了喂马的干草。张玉从地上捡起块石头丢过去,“砰”的一声响,在寂静的后花园中更显悚然。李禹亨打了个冷颤,见马厩没有任何动静,颤声道:“没人的。张玉、狄青,我们不如在这里坐会儿,等等别人的消息,莫要瞎闯了。”
狄青突然鼻翼稍动,轻咦了一声。张玉二人一凛,忙问:“怎么了?”狄青向马厩的一角望过去,说道:“那里不是雪,而是梅花,有股幽香。”
那马厩旁有一丛雪白梅花,狄青见到梅花,想起那女子,心中一阵暖意。又想,她多半又空等了。唉……
张玉舒口气道:“狄青,这时候你竟然还留意梅花?”
狄青讪讪地移开目光,突然双眸凝向地面道:“你们看,这是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
三人借着清淡的月光望过去,只见银白的雪地上有两排半圆的痕迹。那半圆有如拳头般大小,边缘有三道齿痕,入雪极深,呈一字型向井口的方向排过去。
张玉蹲下来盯着那痕迹,诧异道:“这绝非人的足迹,可也不会是畜生的脚印,我这辈子,倒从未见到过这种奇怪的痕迹。”
狄青正要沿着那痕迹前寻,却被李禹亨一把拉住。李禹亨道:“狄青,这痕迹古怪,我们还是等夏随过来,再做决定吧。”
狄青苦笑道:“到时候他们若是问我们做了什么,我们难道说在这里等吗?那太丢人了吧。”
李禹亨讪讪地松开手,喃喃道:“丢人总比丢命好。”
狄青不理,沿着那痕迹向水井的方向走去。见到那痕迹到了水井边就再也不见,不由大为奇怪。张玉也到了井边,四下望去,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难道到了井中不成?”他才要探头向井中望去,狄青陡然有了分心悸,脑海中金光闪动,一把拉住了张玉,喝道:“小心!”
不知为何,狄青那一刻,心中前所未有的惊凛,只觉得井中藏着极大的危机!
就在这时,井中冲出一道光华,耀目无比。那道光华极亮,瞬间已压住天上的月光,奇异无比。三人目光都为光华所引,不想那光华中分出一点寒光,已刺向张玉的喉间!
是什么在井中?难道就是夏随等人要捉的弥勒教徒?
狄青大喝一声,已伸手拔刀,一刀向那寒光之后砍去。寒光是剑,井中有人!
狄青只出一刀,攻敌必救。
他这一刀或许算不上高明,但出刀的时机却把握得极为准确,那人要杀张玉,就要留下命来。谁知那人回剑,剑光暴涨,一剑就刺中狄青的手腕。狄青手腕一痛,单刀脱手而出,飞向半空。
血光一点,空中如梅花绽放。那梅花未谢,长剑已化作毒龙,直奔狄青的喉间噬来。狄青虽能拼命,但从未见过这么快、这么毒、这么狠辣的剑!
光电火石中,狄青已躲不开那刺来的一剑。生死关头,狄青双腿被人用力一拖,霍然摔了下去,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可狄青也因此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剑。
拖倒狄青的正是张玉。张玉被那一剑刺喉的时候,脑海中已闪过死字,可狄青救了他一命。张玉死里逃生,非但没有胆怯,反倒激发出无边的勇气。他知道这剑手武功很高,但他还是冲了过去,因为狄青有危险。
生死一线!
生死也往往就在转念之间。因为张玉的勇气,所以他离狄青很近,所以他能在间不容发的机会救了狄青一命。可那长剑如龙,只是一耀,已刺在张玉的肩头,鲜血四溅。张玉连哼都不哼,抱着狄青一滚,已到了马厩附近。二人鱼跃而起,如猛兽一般盯着对手,没有丝毫的畏惧。
这二人虽没有高绝的武功,没有无双的技艺,但却都有着澎湃汹涌的勇气、舍生忘死的义气。他们经过方才的命悬一线,已无比信任对方,也知道眼下要想活命,只能靠勇气,靠周旋,靠他们兄弟齐心。
那出剑之人距离狄青二人不过丈许,可被二人勇气所迫,竟一时不敢上前。
狄青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突然心口如同被铁锤重击一般,身躯竟有些颤抖。出剑那人身着青衣,赤发怒目,一张脸呈极为愤怒威严的表情,赫然就是当初被狄青刺杀的增长天王!
增长天王没有死?或者本已死了,这是他的鬼魂来报仇?
狄青不信!当初狄青那一剑刺穿了增长天王的心脏,事后郭遵也证明,增长天王的确死了,可无法查出他的身份。死人不能复活,那眼前的这人又是谁?
狄青心思飞转间,哨声陡然响起,尖锐刺耳,原来是李禹亨吹响了哨子。李禹亨见刀光剑影,竟不敢上前。但他还是做了件管用的事情,报警求援。哨声才起,梅亭、竹林的方向竟也传来了尖锐的哨声,那应是李简在求援。
这曹府中,不止增长天王一个敌人?
竹林间哨声才起,狄青突然觉得天地间亮了几分,快速向旁瞥了眼,只见到曹府两厢的方向竟然有火光传来,转瞬间哨声大作。
夏随他们竟然也遇到了敌人?这曹府中,到底有多少敌人?
狄青一颗心已沉了下去,曹府四面有敌,很难再有人来援救他们。以他和张玉之能,如何能斗得过增长天王珪增长天王冷冷地望着狄青,突然阴森森道:“还我命来!”
阴风吹过,这花园已变得鬼气重重。狄青咬牙道:“人死不能复生,你绝非增长天王!”
增长天王眼中闪过古怪,喝道:“佛主新生,天王不死!”他言毕,出剑。一剑就已刺到了狄青的喉间。这人武功高明,竟丝毫不逊当年飞龙坳的那个增长天王。
张玉见状,低声嘶吼,早就拔刀一滚,削向增长天王的双足,他用的是围魏救赵之法。
狄青这次却早有戒备,一转身,已到了马厩的一根柱子后面,再一纵身,去取马厩旁挂着的铁叉。
长剑波的一声,已刺入木柱。剑势威猛,竟又破柱而出!
狄青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如此威猛的剑法,他手无寸铁,只顾得去抢铁叉应战,不想竟躲过了这神鬼莫测的一剑。回望长剑,狄青背脊有了寒意。可铁叉在手,狄青顾不得多想,已一叉砸在了长剑上。
张玉单刀已到增长天王的脚下。增长天王顾不得拔剑,纵身退后。当的一声大响,长剑断成两截。
狄青、张玉精神一振,趁增长天王失去兵刃之际,一左一右已攻了过去。二人知道生死攸关,势若疯虎,下手绝不留情。转瞬之间,增长天王被逼退数步,已近马棚的干草堆之前。
张玉见状,一个虎步窜上,瞬间连砍三刀,狄青才待出叉断了增长天王的后路,突然瞥见干草堆一耸,心中悸动,喝道:“小心!”他喝声才出,增长天王遽然出手,一出手就抓住了狄青的铁叉,也就制住了狄青的双手。
干草堆霍然而起,铺天盖地般向张玉压来,遮住了张玉的双眸。张玉闭眼,已看不到一道匹练飞出,瞬间已斩到他的眼前!原来草堆还有敌人,竟忍到现在才肯出手。那人一出手,就将狄青、张玉二人逼入了死地。
草堆冒出那人,身着白衣,紫发慈眉,手中一柄单刀,赫然就是狄青当初在飞龙坳所见的持国天王。狄青心头狂跳,顾不得再想持国天王为何也没死。眼见张玉身陷绝境,狄青陡然弃叉,伸手一扬,一物已向草堆窜出那人打去,叫道:“看我绝毒暗器!”
那物在空中哗哗作响,变幻多端的向草堆那人打去。那人本要得手,突见如此古怪的暗器,顾不得再杀张玉。倏然而退,单刀一摆,已将空中那物打了开去。等单刀触及那物,才发现那暗器不过是一卷书而已。
书是《诗经》。
狄青弃叉抛书救了张玉一命,可增长天王夺了铁叉,反手一送,叉杆已不偏不倚的戳中狄青的胸口。狄青只觉得胸口剧痛无比,哇的一口鲜血喷出,人已倒飞出去。
增长天王倒是有些意外,他看似随手一戳,已聚集了十成的力气,本来以为可以戳死狄青。没想到狄青胸口好像有什么阻挡,铁杆竟然没有戳入他的胸口。
增长天王变化极快,爆喝一声,铁叉脱手而出,已向空中的狄青追刺过去。狄青人在半空,已是避无可避。不想一人横穿而出,挡在了狄青的身前。那人赤手空拳,断喝声中,双手竟然抓住了叉头。可增长天王一掷之力极为彪悍,那人虽抓住了叉头,却挡不住那股犀利,被那铁叉刺穿了手掌,刺在了小腹之上。
狄青目眦欲裂,悲叫道:“张玉!”
为狄青挡住一叉的正是张玉。这两人虽不是兄弟,但胜过兄弟,这种时候,记不得逃命,只记得宁可自己送死,也要救下兄弟!
狄青重重摔出了马厩。落地时,压在那丛梅枝之上,砰的一声响,梅雪齐飞。
狄青只觉得浑身剧痛,筋骨欲裂,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这时候,曹府已是四处火光,哨声四起,狄青手一撑,还要去救张玉,可他伤得亦重,四肢乏力,才一起身,又重重的摔在地上。这时候他只觉得疲惫欲死,眼前金星直冒,见身旁有卷书,正是《诗经》。
天地间寒风涌动,火光熊熊,空中飞雪舞动着梅花残瓣,狄青目光随着花瓣落在书卷之上,正见到《草虫》那页的一句话,“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狄青见到这行诗句,遽然间一股悲意涌上心头,暗想自己一生不幸,沉沉浮浮,白日的时候,还满心欢喜,只以为找到了平生所爱,不想才到夜晚,就要毙命于此。那女子深夜等候,终究见不到自己。那股悲意越聚越浓,凝在胸口,有如要爆了一样。狄青虽知今日必死无疑,可心中却有个声音大喊,我不能死,我不要死,我不想死!
当初他在飞龙坳受了重伤,还能苏醒,只因为牵挂着大哥。这刻不想去死,却是痛恨苍天捉弄,悲愤莫名,想与苍天抗争。那股悲意澎湃汹涌,转瞬冲到头顶,狄青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一声,两条巨龙翻腾搅动。
那龙一红一金,咆哮怒吼,飞腾不休。陡然间绞在一起,如红霞满天,落日熔金,绚烂难言。狄青身躯一震,只感觉那两条巨龙给他带来精力无俦,刹那间伤口虽痛,却已微不足道。狄青翻身跃起,挡在了张玉的身前。
增长、持国两天王一呆,不信世上还有这般人物。才受重创,奄奄一息的狄青怎么会突然龙精虎猛?更让两天王惊怖的是,狄青不但浑身颤抖,而且眼耳都是不停的**,有如中风一样。两天王从未见过有人会有如此怪异的表情,一股寒意不由自主从心底涌出。他们遽然发现,这狄青竟已是如此的陌生。
狄青嘶吼一声,已向增长天王冲去!
狄青竟然主动出招,对付两大天王珪增长、持国二人想笑,想笑狄青的自不量力,可是很快那笑容变成了惊骇。因为狄青来势实在太猛,实在太快,快的有如龙腾,猛的有如虎跃,眨眼之间,狄青已冲到了增长天王的身前。
增长天王也失了兵刃,双拳一并,向狄青的太阳穴击去。这一招以攻为守,逼的狄青不能不自救,应算是好招。可增长天王蓦地发现,这是一招极其糟糕的招数。狄青根本没有躲避,他快如闪电,冲到增长天王怀中,避开那两拳。似已发狂般抱住了增长天王,脑袋一甩,已撞在了增长天王的额头上!
砰的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增长天王只觉得脑海轰鸣,眼前发黑,鼻血长流,嘶吼叫道:“救我!”他本来倨傲非常,武功高绝,但面对狄青,竟头一次产生无可匹敌之意。
持国天王连出三刀,有如梅花数展,可单刀一发即收,无法砍落。因为狄青抱住增长天王的同时,身形陡转,竟和陀螺一般。二人缠在一起,已让持国天王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他刀法再快,竟也不敢砍下,直到持国天王听到咯的一声响。
那声响虽是轻微,可转瞬已变成噼噼啪啪之声,持国天王一惊,再不犹豫,挥刀砍下。因为他已发现,那噼噼啪啪之声,赫然是骨头断裂的声音。狄青这一抱,竟已活生生的扼断了增长天王的臂骨、肋骨、胸骨和脊椎骨!持国天王再不出手,增长天王必死无疑。
单刀砍下,断臂飞起。持国天王大叫一声,心中悲愤莫名。原来他一刀砍下之时,狄青已松手后退,他这一刀无可收回,居然砍断了增长天王的胳膊。增长天王已如烂泥般软倒在地,七窍中不断有鲜血涌出,他手脚不停地搐动,一时间不能就死。可他上身骨头全断,刺穿了五脏六腑,虽没死,却比死还要难受。
狄青一退再进,已到了持国天王的身前。持国天王一颗心突突大跳。怒喝声中,脚尖点地,已倒退了出去。
持国天王眼见增长天王的惨状,早就胆寒,只怕被狄青如法炮制,一把抱住,那可真的生不如死。他倒退之中,单刀挥舞,瞬间已砍出十三刀。这十三刀招若清风,势若霹雳,已是持国天王毕生之力所聚。刀势如潮,沸沸扬扬,卷动了空中的梅瓣残雪,声势浩大,天底下,只怕少有人敢正撄其锋,**!
但是,狄青敢!狄青眼中陡然间寒光一闪,挥拳击出。他一拳竟然从那寒光之中打过去,打在了刀身之上。喀嚓一声,单刀断为几截。那几截断刀被大力激**,霍然倒飞,已射入了持国天王的体内。持国天王大叫一声,落地时脚步踉跄,身形再闪,已没入了黑暗之中。狄青才待追去,张玉晃了两晃,向地上倒去。
狄青回头一望,已放弃了追赶持国天王的念头,转身抱起张玉,向曹府外奔去。方才那一幕仍在他脑海中回**,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狄青只知道方才那两条龙在脑海中浮现的时候,他陡然恢复了体力。他不但恢复了体力,而且体力更胜从前十数倍。
持国天王连砍数刀,在狄青眼中,竟慢了许多,因此狄青可轻易地打折持国天王的单刀,扼杀增长天王。这种力量从何而来,怎么会来?狄青满是困惑。
才奔出几步,狄青突然脚下一软,踉跄倒地。他这时候才发现,方才的那股力道已消失无影,而他此刻虚弱不堪,走路都困难,更不要说是抱人。
一人奔过来接过张玉,道:“狄青,我来吧。”那人满面羞愧,正是李禹亨。方才众人激战,李禹亨心生胆怯,除了吹哨示警外,不敢置身其中。在一旁见到狄青、张玉二人为对方不惜舍却性命,不由羞愧交加。本以为狄青、张玉必死,不想狄青竟然能击败两天王,不顾自身,还要救张玉,不由心中大悔,冲了出来。
狄青挣扎了两下,发现已筋疲力尽,说道:“禹亨,你先带张玉去找大夫,不要管我。我……没事。”突然脸色微变,听到有人低语道:“狄青应该死了吧?”那声音中带些倨傲和自得。
“嘘……”另外有一人低声道:“事情才开始,小心隔墙有耳。”那声音有些冰冷。狄青一阵茫然,不知这声音从哪里传来。
李禹亨见狄青脸色铁青,担忧道:“你……你真的没事?我知道……你肯定怪我,我对不起你们。”说罢抱起张玉,向外奔去。
狄青一怔,心道,我怪禹亨吗?他在危急的时候躲了起来,的确让人有些不满。但那时候生死关头,他加入进来,也于事无补。再说,命只有一条,做抉择还不在于自己?我不应该怪他的。
见李禹亨消失在黑暗之中,狄青担心张玉的生死,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向前走去。心中却奇怪方才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行走间,西厢的方向走来了两人,狄青心中一惊,止步不前。那两人也是停住脚步,手按腰间。
那两人正是夏随和邱明毫。
二人见到狄青,不约而同道:“狄青,怎么是你?”
狄青一听到二人的声音,脑中宛若闪电划过,浑身颤抖起来。他终于想到,方才那神秘的声音,正是夏随和邱明毫在对话。
方才夏随、邱明毫离他极远,他怎么可能听到二人的声音?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古怪?狄青一阵迷惑,可更大的惊怖涌上了心头……
这本是一个圈套,诱他狄青送死的圈套!
夏随布了这个局,是不是要借两大天王之手杀了他狄青?两大天王是谁?夏随和他狄青素无交往,为何要处心积虑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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