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台,是囚禁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的皇室子弟的地方。
那里,就相当于刑部的大狱,相当于宫室里的斗室。这里,是隔绝人世的高台,这里,人影清寂,花落无声。是一个就连飞鸟都不屑驻足的地方。
这里,是罪己者的苦修,这里,是没有希望的等待,这里,是没有明天的苦海,一进瀛台,即是终生。
远来的风,吹动窗前的落叶,仿佛在讲着一个没完没了的故事一般,沙哑而且沧桑,永远都没有个尽头。
一身黑衣的净水炎,怔怔地坐在窗前,他的脸色,是异于寻常人的苍白,苍白得仿佛光明淡泊的晨曦一般,没有一丝的血色,也没有一丝的生气。那样的苍白,仿佛是灵魂的剥离,仿佛是心神的游失,无论看到哪一个人,都带着某一种的茫然不知所措的迷惘,还有完全没有焦点的游移。
此时的他,正静静地望着那一片一片被抛起,而后又落下的枯叶,仿佛透过那落叶,望向了不知何处的彼岸,又仿佛透过那落叶,在望着自己曾经沉浮无声的人生一般。幻象万千,触摸不到一点的真实……繁华落尽,一切成空。到了最后,只能在一个没有一丝风的角落,最后,在所有人都望不到的角落,自生自灭,无声无息地腐烂变质,最后,化为一堆青泥,归于尘土。
是啊,化为青泥,归于尘埃。人归于彼,人归于厮。这本是道家的说法,可是,到了自己的这里,却仿佛成了绝妙的讽刺。
曾经,他是人上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曾经,他认为自己可以手握星辰,身居高台,认为自己可以横扫天下,睥睨苍穹。
可是,到了此时,他却成了人世间的弃儿,成了被所有世人所唾弃的人之败类,皇室中的人渣……
可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那些鄙夷,他又看不见,那些唾弃,他又听不见——还是他的三皇弟好啊,将一切,都帮他预料到了,然后,毅然地帮隔断一切的尘缘,也断绝了一切的风言风语。
可是,净水炎知道,自己却永远都不会感激他。慢慢静下来的心海时,就连语言都变得多余。而此时,仿佛是落雁沉沙,仿佛是青波逐流,所有的,前尘往事,还有生活在他过去时代的人,甚至那些早已被他或者遗忘,或者丢弃的记忆,此时,都慢慢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慢慢地变成一道色彩斑斓的记忆墙,然后,所有的回忆的图像,都顺着这面墙壁,慢慢地浮凸出来。
时光倒流,逆时空而上,眼前影像消失,出现在他脑海里的,都是些小小的少年,少年时的自己,还有少年时的三皇弟,净水湛……
唇角慢慢地浮出一抹淡泊得仿佛明水一般的微笑,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他还记得,十几年前,那时的净水湛,甚至还是个孩子,可是,就是那个孩子。那个小他八岁的弟弟。已经开始会用阴暗的眸光,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兄长,然后将那些暗中想要对自己不利的兄长,以更加残酷的手段,还治其人之身。
那时,他的三皇弟,总是会用极其阴暗的,甚至是漠然置之的眸光,面对一切,可是,同样年少的净水炎,在母后的羽翼之下,被保护得看不到血腥和邪恶的净水炎,却独独没有看出,那个还只是几岁大的孩子,那如水潭般湛蓝的眸光背后,深深地藏匿在漠不关心和全心戒备之后的错综复杂,还有不染轻尘的血腥还有残忍。
要知道,宫廷,就是一个大的染色缸,每一个人,都干干净净地进来,然后五颜六色地出去——只可惜这个道理,当时的净水炎并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了也没有用,因为,他就是在这宫廷里出生,生于宫廷,当然也要死于宫廷……
所以,道理并非所有的人都适用……
净水炎还记得,那一年,他十三岁,他的三皇弟净水湛,才只不过五岁。而那个天生着一双湛蓝眸子的小小孩童,不论望向谁的眼神里,都带着冷冷的疏离和明显的防备,那样的如水般的湛蓝色泽,清澈如水,流动如浮冰。
记得有一次,生性单纯的净水炎听信了二皇弟净水垢的话,说三皇弟的异于他们瞳仁的湛蓝色的眼睛是天生的妖瞳,如果不提早剜去的话,就会影响胜日王朝的运程——而净水垢用来打动净水炎的话,却只有一句,那就是:“大皇兄,这天下,迟早会是你的……”
于是,年少的净水炎,那一个认为“江山都是自己的——”的小小的皇太子,那个神差鬼移的净水炎。第一次的,想要捍卫自己的“江山”,最后,竟然真的让人拿了一把刀子,想要挖出三皇弟净水湛的眼睛。
可是,那个不动不响,甚至连闪避都不知道的三皇弟,竟然在他的手下的刀子就要接近自己的眼睛时,忽然之间,做出了一件令所有人都震惊的事。
只见那个不过五岁大的孩子,竟然一把抢过刀子,然后拚命挣扎着起来,将那个侍从的眼睛,一点一点的挖了出来……
然后,他的双手,都沾满了血,可是,他的脸上,却是笑着的。他一边笑,一边将那一双眼珠子递到净水炎的面前,欢笑着说道:“原来大皇兄喜欢眼珠啊,你若真喜欢臣弟的,只要和臣弟说一声,臣弟自会奉上,为什么,还要劳他人动手呢……”
那个不过五岁大的孩子,一手举着刀子,一手将那两颗依旧黑白分明的眼睛,放到净水炎的手心,以诡异的声音说道:“大皇兄,你看看,这眼睛,还在看着你呢……”
冰凉的小手,混合着冰凉的血,按在了净水炎的手上,高贵不可方物的太子,什么时候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什么时候见过如此疯狂的弟弟?于是,他大叫一声,将净水湛强行塞到他递到手里的眼珠仿佛烫伤般地扔掉。然后,他开始用力地擦着手上的血,仿佛在擦拭什么耻辱一般……
他的身后,甚至还站着那个不过五岁大的孩童。刀子还在净水湛的小小的、沾满鲜血的手里斜斜地垂着。鲜活鲜红的血,正从他小小的手中的、雪亮的刀刃上长线般地滑下。一滴一滴地滴落尘埃。在净水炎慌不择路的逃跑中,身后的流风,带来他的三皇弟净水湛的声音:“太子殿下,这双眼睛,可是臣弟特意献给你的呢……”
那声音,诡异,可怕,混合着那个小太监不停的惨叫声,在此后的净水炎的梦里,曾经出现过上百次……
也是从那时起,他便开始对这个小自己八岁的弟弟,又恨,又厌恶,可是,却又抑制不住地害怕——
十五岁的成人礼,对于净水炎来说,是一个考验。而那时的他,更加的、无可抑制的更加讨厌自己的三皇弟,净水湛。
于是,在成人礼的当天,他的三皇弟被人以巧妙的方法支开了,然后,在他的授意之下,即将被灌下使人疯狂的药剂——那样的疯狂,每到新月时,就会发作一次,六亲不认,要靠杀戮和血来平衡……
可是,他的三皇弟,却连日高烧不退,他成人礼那天,竟然缺席于太和殿,阴谋流产,算计无效。当他为了此事而深表遗憾时,他的三皇弟净水湛来了。消瘦得不似人形的净水湛的手里,还恭敬地拿着一块古朴的暖玉。
他的从来都不被他重视的三皇弟,就在他的八步外站定,然后口里说着恭贺的话,手中,却将暖玉细细地捧了上来。
他假装欢喜,然后亲手从自己的弟弟手里接过了那方净水湛曾经视为生命一般的暖玉——他知道,那是净水湛早已死去的母妃留给他的,而且,一向视若生命,此时,肯亲自奉上,自然是因为极尽拉拢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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