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黄昏时分,远处的天边,正在进行一场神奇的变幻。
天高云阔,点点白云,那仿变幻千重的云彩,更象是被扯碎了的琉璃花絮,倒映一片湛蓝的水色里,点点缀缀。仿佛落日溶金一般,璀璨如血。
有风掠过虚空,带着细碎的吟唱,拂动着洛雪隐的衣袂,使她的整个人看来,不象是在走,更象是在飘。
门口处,那个小小的身影,拖着和他不相称的、长长的背影,正小心地屏气凝神,躲躲闪闪,生怕被门内的人看透了行藏,又或者是一不小心,就被人发现了踪迹。
“兰心居”这三个字,在湛王府所有人的眼中,就是一片绝对不敢涉足的禁地的代名词,所以,那覆满青苔的木门,并没有上锁。
远远看去,那样腐朽的黑色纹理,就象是桑榆暮景的的老人,已经完全失去了它本来的作用,没有铁链桎梏的贴合,更是不堪一击。相信只要轻轻用力,就会一推即开。
洛雪隐慢慢走近门口,只看到门的后面,隐隐有一个细小的身影轻轻地蜷缩着,小小的头,因为紧张和偷窥而轻轻晃动。
因为藏的太苍促的关系,他的衣摆没有收好,有一缕,拖到了地上,还有一截衣角,明显地露在了外面。
如此的欲盖弥彰,如此的小心翼翼,洛雪隐明白,一定是无聊的人,听到她被困于此的消息,专门来看热闹了。
一想起日前的耻辱,洛雪隐的牙根开始痒痒,今天刚刚有人来触她的霉头,不教训一下,她还叫洛雪隐吗?
再说了,这热闹,是你想看,就有的看的吗?指不定看到最后,是谁看谁的呢……
洛雪隐冷笑,她将双手倒转,用身子顶起青儿,然后示意她看向门口。
青儿眼尖,定力却不够,所以,她一看到门后有人,第一反应就是惊呼,或者喝斥对方出来。
可是,她的嘴才一张开,却被洛雪隐用眼神止住了。
听话的小丫头,一看到主子的眼神,便无声无息地后退,然后想看看主子要如何招待这个不速之客……
落日西去,天地一片溶金,洛雪隐背对着落日,仿佛背负着一个大大的金环,她一袭粉衣,就在荒芜的院落里冷笑,冷笑着说了句:“我道是人呢……原来,只是一只不知道哪来的野狗,来我这时找食吃呢……”
“可是野狗啊野狗,我这里只有人吃的东西,却没有喂牲畜的料……”
洛雪隐一口一个野狗,一句一个畜牲,不论语气,还是神情,都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那样的福气,给单纯的青儿一个错觉,仿佛那刚才在门口一闪而过的身影,真的只是一只讨厌的野狗,而并非两足直立的人类。
青儿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她紧紧地盯着那一抹躲在门后的衣角,神情有些古怪。
晴空如洗,四周空旷。
眼尖的青儿一眼看出,那露在门缝里的一片衣角,是用上等的流光丝所制,那样轻柔光滑的质地,在他脚下的黄土地上,泛着淡而柔的光泽。那流光丝的底料,是暗红的,衣摆处,还绣着云纹的装饰,可见来人,并非奴仆丫环,而更象是一位小小的主子。
可这湛王府,又哪来的如此无聊的小主子呢?好好的后花园不逛,繁华的大街不去,专门来到兰心居这种荒僻之地呢……
又或者说,他是有心而来,只为看她们小姐的笑话?
可这又是哪一位主子,有如此的闲情呢?
洛雪隐眯起眼来,望着那因为气愤而抖动,却迟迟不敢现身的踪影,肿胀的唇撇了撇,露出一抹鄙夷的笑……
缩头乌龟,藏头露尾。
看来,在这个湛王府中,只要和那个黑心的王爷沾上边的,就没有一个好人……
看到主子脸上几近诡异的笑,青儿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乎,一向迟钝的小丫头,第一次表现出了难得一见的机智。
她缩了缩头,嗫嚅了一句:“小姐,那影子一闪,我还真没有看清楚,原来,真的是一只野狗吗?”
眼底弥漫着一片天真的笑,垂髫的小丫头故作疑惑地上前两步,向着门口的方向左看右看,过了半晌才说道:“可这是湛王府啊,岂是野狗们想来就来的地方……还有啊,青儿明明没有听到有狗叫声的?”
望着青儿难得和自己一唱一合,洛雪隐“扑哧”地笑出声来。原来,这小丫头,老实只是表面,骨子里还都是哄死人不偿命的主儿……
看到洛雪隐笑,青儿也憨态可掬地笑了起来。看到受了这么重的伤,小姐还有心思逗自己玩,她心里终于放下心来,心里,也不再那么难受了……
“没有听过哑巴狗咬死人吗?”
洛雪隐唇角弧形上扬。
她挑了挑眉,好看的眸子也眯了起来。只剩下一片璀璨光影的落日里,她的覆着一层薄薄汗珠的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远远看来,温润如玉。
她转过头来,故意不看门口,只望着青儿,戏谑地笑道:“还有啊,青儿,你可得学会分辨狗和人啊……要知道,有的人,虽然披了一层人皮,言行举止,也和人差不多的样子,可是狗毕竟是狗,即便长了一副人的样子,可骨子里,还是狗,你明白吗?”
青儿点头,她的表情,似明白,又似疑惑。
可是,当她看到自家小姐满额的汗水时,忠心的小丫头,最终点了点头,乖巧地说道:“青儿知道了,不过,站在这里许久,怕小姐您也累了吧,要不,还是让青儿扶您去休息一下吧……”
看到门外的人,如此的沉得住气,这样被人骂,也还是不动声色。洛雪隐又扯了扯唇,故意提高了声音:“知道吗?对付狗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头给他一棍,让他万劫不复……就好象此时伏在门口的那只……”
“住口……”
听到洛雪隐越说越离谱,一个混合着威严、羞愤、恼怒、嚣张、不忿、不齿的声音,终于响起,那嗓音很是好听,混合在一掠而过的流风时机,如冰落寒泉的清脆,还带着少少的婴儿甜。
不过,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则是那小人儿的语气。
听来不过十来岁的声音,却有着二十岁的嚣张,三十岁的老成,四十岁的威严。
只听了几个字,洛雪隐就知道,对方就是一个天生的大爷。
可是,若真撞在洛雪隐的手上,只能怪他运气不好。因为,洛雪隐什么不会治,却专治大爷……
落日已经渐渐隐去了,天地间一片晕黄。
在门的另一面,在一片令人眩目的惨黄里,一个暗灰色的人影,终于一寸一寸地站起。
腐朽的木门敞开了,一个身着暗红色长衫的小小男孩儿,带着天生的威严和气势,背负着双手,慢慢地从门后站了出来。
他,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冰雕玉琢,五官绝伦,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下,更显晶莹剔透。
他身穿红色暗花的长衫,腰系玉带,脚登浮云靴,肤色极是洁白,眸子极是有神,伴着垂挂在腰间的玉坠一甩一甩的,双手背在身后,脚步方方正正,看在洛雪隐的眼里,活生生的一副二世祖的嚣张表情。
因为气愤的缘故,他的小脸有一些红,可偏偏那一抹红,更给他增加了一些说不出的童真魅力。
可他的神情,和脸上的羞赧又是相悖的。玉琢似的脸上,表情甚是威严,复杂,以及鄙夷。
他上前两步,在门口站定,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将两人打量一番,这才这才伸出玉葱般的纤长手指,对着那个骂人不带脏字的洛雪隐,用一种和年纪极不相称的气愤而又威严的语调说道:“要知道,在这湛王府里,即便是三皇兄看到我,都要忍让三分,你们两个jian——人,刚才说小爷是什么?”
“如此的以下犯上,小心我告诉三皇兄,让他剥了你们二人的皮……”
如此欠揍的表情,还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活活地将洛雪隐的鼻子都气歪了,向来不会报怨老天的她,第一次埋怨老天,为什么不让她的手迟断两天,若这样的话,她就可以一挥拳头,就将这小鬼打飞到九霄云外去……
洛雪隐的沉默,落在小人儿的眼里,却成了无声的妥协。于是,底气变得十二分足的小人儿再上前两步,望着衣衫不整,双手俱断的洛雪隐,还有她的身后,一脸怯生生的青儿,小小的鼻子一扬,朝天一哼,作了一个嗤之以鼻的表情:“我知道了,你就是三皇兄新纳的小妾是不是?”
他一边说,还一边双手比划着,眉间的鄙夷之色,更重,更重。他说:“不是听说你以前蛮神气的嘛,怎么一嫁给我三皇兄,就变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依小爷看,你这双手啊,一定是因了你的不识时务,所以才惹得三皇兄火起,被他一气之下打成这样的……”
就在昨天,是他三皇兄的大喜之日,对方是洛丞相的大女儿,那个传说中被嫉妒成性的妹妹毁去绝色容颜的洛水心。
本来,女子的容颜,总是摆以贤德之后的。只要两人是两情相悦,别说是她毁掉了一张脸,就算是她脚不能行,手不能担,那个向来背天逆命的三皇兄,也会照娶不误……
本来,这可算是一桩良缘,前来道贺的他,也从三皇兄的眼里,看到了他早已久违的欣喜。
可是,明眼人却知道,这婚礼里,还有一个小小的、不祥的插曲,那就是,洛水心的妹妹,也就是那个向来恶名在外的嚣张二小姐洛雪隐,也将以小妾的身份,随嫁湛王府。
于是,京城之中开始盛传,这个二小姐,因为爱三王爷成痴,这才不惜以小妾的身份委身下嫁,妄图以自己平凡的容颜,取代其姐的恩宠……
可是,才只不过一夜时间,事情就急转而下。
原来,那个洛家二小姐,并不是真心下嫁,更有甚者,看到三王爷和王妃举案齐眉,心中醒性大发,并于新嫁之夜和人暗渡陈仓,以泄己愤。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终被三王爷识破,所以,被捉jian在床的二人,均被盛怒之下的三王爷处置。据说,那个男子被扔去千蛇窟喂蛇,而初为人妾的洛家二小姐,则被贬进了二十年无人居住的若兰居……
由于三王爷的压制,关于此事,并没有疾风般的流传。
只不过,总有一些人,在他的掌控之外,而总有一些人,会从某些不为人知的渠道里得知。所以,当这个消息传遍宫中时,他的好奇心,就被勾起了。
若兰居啊,可是有厉鬼经常出没的地方,这不,一大早的,他偷偷地溜了进来,溜进了三皇兄的湛王府,然后又借三皇兄却陪他的新王妃的时候,想看看那个小妾被鬼吃了没有……
再想起那个脸蒙白纱,体态阿娜的新王妃,小人儿甚至开始惋惜,若非此前的一番遭遇,正是花样年华的她,站在三皇兄的面前,又是璧人一双啊……
可眼前这个女子,脸颊红肿,衣衫零乱,再加上她满口都是不洁的用词,令小人儿第一时间,就将她划入了讨厌人之列……
洛雪隐的脸,下子全黑了下来。
已经是斜阳西下,红色的落日挂在山峦上,即将沉没,逐渐暗淡的光线下,天地万物都在一分一分地失去颜色。
没有灯光的兰心居,四周更加阴沉,而洛雪隐此时的神情,仿佛是一只作势欲扑的兽,正恶狠狠地冲着小人儿磨牙。
这是哪来的小人儿啊,全无修养不说,这一张口一闭口,都是“jian人,jian人”的叫。那神态,那语气,活象是净水湛的样子,嚣张得令人讨厌,讨厌得令人想一巴掌就把他拍死……
净水湛……
一提起那三个字,洛雪隐心里的某一处,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又痛又麻,令人窒息。
只一刹那,她的眼珠就变成了血红,不论脸上,还是眉间,都带着想要横扫一切的暴戾气息。
净水湛……还有这个不知道叫净什么东东的小人儿,她洛雪隐发誓,从此以后,这天下间,凡是姓净的,都是她的仇人……
四周静了起来,就连风都失去了踪影,洛雪隐一边暗中咬牙切齿,一边危险地眯起眼来。她上下打量着小人儿的满脸的高傲表情,还有玉琢一般的脸上,毫不掩饰的鄙夷。心道这个杀千刀的混旦小子,天堂有门你不进,地狱无门偏进来……你这送上砧板上的肉,看姑奶奶我过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可怕的脸色,当然,也从来都没有人敢给脸色小人儿看。
小人儿望着自己口中这个一无是处的女子,在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杀气和戾气,一时有些呆了。
他下意识地左右望了一眼,然后无声无息地后退一步。
这女人,既然连自己姐姐的脸都敢毁,怕不会在这空无一人的兰心居,暗算自己吧……
一想到自己可能遭遇到的情况,小人儿的脸色变了一下,然而,也只不过是一下,他重新换上一副严厉的样子,色厉内荏地说道:“jian人,你若敢拿我怎么样,我的三皇兄,绝对不会放过你……”
是啊,若自己有事,不单单是三皇兄,就是父皇,还有母妃,都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女子……
这样想着,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小小的胸脯挺了挺,又开始神气起来。
可是,小人儿却偏偏忘记了,若他果真有事,即便全天下的人都放不过洛雪隐,也迟了……
看到男孩儿的头缩了一下,却偏要做出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洛雪隐撇了撇唇,冷冷地望着小人儿,冷不防说了句:
“jian人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啊……”
天色暗了下来,正是华灯初上时分。
洛雪隐从高处俯瞰,发现满府的路灯都亮了起来,那样的桔红色的光芒,在没有完全黑透的夜里,就仿佛是一朵朵盛开的小花,泛着令人心安的温暖气息。
然而,满府之中,只有一个地方,是完全黑暗的,没有一丝光,就连风,都冰凉冰凉……
那个地方,就是兰心居。
因为小人儿的失踪,所有的下人将湛王府内外,几乎翻了个天,那样大的动静,甚至连净水湛都惊动起来。于是,他命人即便挖地三尺,也要将进府来玩耍,然后无故失踪的八王爷找到。
王爷的命令,自然非同一般。所以,所有的人都开始分散在每一个地方,然后尽心竭力地寻找起来。
可是,没有人想到,那个失去了足迹的小王爷,此时正在那个人人退避三舍的鬼屋之前,和人不人,鬼不鬼的洛雪隐在聊天……
此刻斜阳已经半挂在山巅,日光渐黯,远处,正传来焦急的呼唤,无数的人火把已经点燃,正在到处搜索,只有这边儿,洛雪隐还气定神闲地和小人儿聊着天儿,还邪恶地想着,要不要将小人儿留下来,然后等净水湛没有办法交差……
于是,她望着已经跨入院内的小人儿,唇角边,慢慢地浮上一抹诡异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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