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一百三十六章 不道

瑞雪阁门口,一黑猫,一白玉蹲坐着看月亮。

“喂,你说,陆姑娘为何要向主上射箭?又是谁杀了玄武王他们?”

白玉拄着下巴歪着头,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百思不解。他琢磨着将才见到玄武王三三人离奇死亡的场景,王后徐氏胸口插着的那根箭翎,如鹤顶般鲜红,不同于公子中的那一根箭翎,是纯白的,应该不是陆姑娘下的手,毕竟那是她生母啊……

盘坐在一旁石阶上的黑猫懒懒地抬了抬眼皮,打了个哈欠,并没有搭理他。这小子太傻了,翎毛颜色可以的染嘛!这小子太教条了……

“哎……我和一只猫说什么呢……”

白玉自嘲地苦笑两声,摇头叹气,转身望着烛影绰约的瑞雪阁。他带着几欲昏厥的陆姑娘来了这里,还好她回到瑞雪阁的时候已经渐渐恢复了精神。只是不知她一个人进去以后,发生了什么。

这眼看着夜晚已经过了大半,醒来以后,又会发生什么,无人知晓。他怎能不担心?更何况几个时辰前,她还持箭要射杀青龙王呢!

之前分分合合,或敌对或缠绵,现在却又同榻而眠,事态的发展这般诡谲,连他这个始终在一旁看着的人,都不甚明了,普通百姓更是不解。也许,他们只知道,这场王室动**,只有一个女子,一直站在他们一边,斩杀了玄武王室贵胄,射伤制止了残暴的青龙王……

实际上这自始自终,都是那个女子自编自演的一场戏。

实事,最不重要。群众,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比起道理真相,他们更愿意去相信莫须有的荒诞,天方夜谭,神话鬼怪……

成为那群乌合之众口诛笔伐的对象威力有多大,这一点,陆小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就是曾经谣言可颠覆青龙的妖女祸水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为自己所用,这感觉简直太酸爽了。

千军万马,她自然敌不过,幸运的是她敌得过祁宇默,便等同于赢了他的千军万马。自己令郭嘉挑衅,逼祁宇默出兵,再通过反心咒离间青龙与玄武的干系……如此,百姓怎么还会对残杀自己的邻国君王爱戴,又怎么会支持祁宇默支持的玄宸?

战场博弈厮杀,终离不开帐中军师摆布。政权玩到最后,不过是在玩弄人心。

陆小妹倚在温暖的臂弯里轻叹,“祁宇默,你可真是,昔日一人可挡千军,怎么连我寻常射鸟的箭也躲不开了呢?还是故意中了箭,想让我心疼?”

臂弯将她圈紧,头顶上喑哑声响起,“那你心疼了么?”

陆小妹没有挣脱,反顺着他的力伏在他身上,摸着他包扎伤口的白绫嬉笑,“小女子力气不大,青龙王又披着厚厚的铠甲,箭矢刺入也没有多少,更何况我还涂了那么弄得迷药?你根本不疼,我又为何要平白心疼?”

“身上不疼,”祁宇默握住她的冰冷的手,贴在了自己心口,“这里疼。”

隔着单薄的中衣,手指下咚咚的心跳传来,小妹迎上祁宇默略显哀愁的眸子,“你怎倒也学会煽情了?真不像你!”

“以前我太糊涂,所以伤了你那么多次,让你疼了那么多次,”祁宇默揽着怀中的女子苦笑,手指微颤地轻触女子的鬓发,“现在我绕了那么多远路才终于明白,你对我意味着什么,眼看着你再次出现在我眼前,却只能眼看着你越走越远……

小舞,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从头开始好不好?我可以不做青龙王,只做你的阿默,我可以自断筋脉不再需要背负师父交托使命,你大仇已报,也不必勉强自己……我们,去你想去的地方,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陆小妹微笑,听起来多么美好,她曾经最幸福得日子,便是同阿默在小木屋中住的那几个月。

但是……

“阿默……”陆小妹笑着摇头,从他手中抽离了自己的手,“不,祁宇默,别骗我,也别骗自己吧!诚然你可以自断功夫,摆脱无涯子的摆布,你也摆脱不了自己的野心不是吗?我了解的祁冠宇一直高高在上,怎么会甘心只做个农夫,隐居山野任别人欺压?如果你留下来,我甚至都可以遇见我们的未来,你会后悔,郁郁寡欢,然后我们会开始争吵,你最终还是会离我而去……就算你勉强留在我身边,那彼此都不痛快,又有什么意义?而且,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回去,我不会再做医者,好不容易得来的权利,我要稳稳地握在手中。”

小妹再次翻身稳稳地躺在臂弯中,闭着眼讷讷道:“威胁我夺位的人都死了,等明天我复活都城的百姓,他们自然会尊我为玄武新王,青龙王勾结无道昏君,百姓旧愤未平,玄武百废待兴,正确人手,没精力为青龙王保驾护航,还请青龙王早些离去吧!”

忽然猛然一翻,身上沉了许多,陆小妹不耐烦地睁了眼。她好累,本想再在他身边好好睡一觉,却不知怎地他迷药解得这般快。打在颈间的气息炙热灼人,他伸手正要探入她的衣襟……

“你要杀了我吗?”陆小妹脸色骤白,同时制住了他的手,弯着眼睛笑得像猫,指着衣襟,“这里不但有玄武令,还有青龙令,只要你杀了我,这两个都是你的!”

祁宇默一怔,忙将她扶起,让她倚在自己肩膀,轻抚她的脊背,微怒喝道:“你!又要将这口恶血咽下去?你不要命了!?”

陆小妹终于吐了口黑血在地上,捡了祁宇默的衣袂擦了擦唇角,“这次你反应的倒是快……咳咳咳……”

“好了好了……别担心,我不和你抢,给你,都给你……你别激动……”

祁宇默惊魂未定拥着怀中的女子,怀中软弱无骨的身子,带着鬓发上淡淡的茉莉清香,还夹杂着些许血腥气,都令他揪心。因为怕她会就这样死去,像是抱了一捧火红娇艳的山茶花,用力也不是,松手也不是,总是难拿捏,令他惊惧得心颤不止。

“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离开……”祁宇默抱着她,只觉得一放开她就会变成蝴蝶飞走了,“你身子伤成这样却没办法医治,为何不和我一起走,源儿她的肉身……”

“你不想气死我,就别再说了……”陆小妹苦笑,想要伸手推开他,却发现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苦笑两声,“花似鸾用过的,我嫌脏,死都不要……”

“好好好,不要……你别动气,这淤血阻塞心脉,你随时都会有危险……再不可像今日这样激动了……”

祁宇默抚着她的脊背,很是心疼。要她用救人性命的手杀人,而那个还是她的生母……她有多痛……可是她只能做出选择,没有人倾诉的时候,她总是这样佯装欢笑,“小舞……别在我面前伪装,你以为自己装的很好,在我看来却是漏洞百出,平白让我更心疼些……”

“你的心也会疼了么……”陆小妹迷迷糊糊,失血脱力本就倦乏,周身的暖意催得困意更浓,浅笑,“不够……我要你更疼一些……”

听着她微弱的呼吸逐渐平稳,祁宇默才终于松了口气,还是不舍地将她抱在怀中,怕搅了她的清梦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离你近了恐伤了你,离你远了怕丢了你,我徘徊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你却一次次要将我推走……我还能抱你几次……”

很久以后,陆小妹时常会回想这动**凌乱的一夜。这天夜里,她亲手杀了人,这个人还不是别人,而是她的生母,她看着自己的生父被杀死,亲哥哥毒发……他们接二连三死在了自己眼前,个个面目狰狞,死不瞑目……

他们全都死去的那一天,她终于替尚家人报了仇。三年前祁宇默的血影卫放的那一把火并不足以将尚家十几口全数烧死,如果不是玄武王暗中指使徐氏在尚家人的晚膳里下了迷药,他们都能逃出来……

杀死祁宇默很容易,只要将那一支箭换成毒箭即可。可是,当她站在高高的城门上,俯视苍生的时候,又想起了自己从悬崖上一跃而下时,拉住自己的那个温暖的臂弯……

她不会杀祁宇默,也不会再和他在一起。除了无涯子,所有害尚家的人都死了……

人死的死,走的走,她望着空空****的玄武殿,倏然感受到了身为王者的悲哀。

冷,高处不胜寒的冷,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冷。这徐徐冷意似乎要让她的血脉凝结,呼吸停滞。

这个夏末的月夜冷得令人发颤,她脑子不清醒的时候的确有一瞬间的确闪过大不了死了算了的念头。黎叔察觉了她的心思,催促着白玉将她带到了瑞雪阁,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倚在祁宇默身边。

她不再觉得冷了。

这个阖眼睡在身边的人,再熟悉不过,却是第一次以同等地位的眼光来打量他。她从未想象过,会同昔日痴缠冷漠的人登上一样的位置。一想到这里,她的心中蓦然燃起了一较高下的斗志。

两个王,私人生活的确没有什么交集,可是论起国事来,又时时刻刻联系纠缠在一起。想到以后要和他斗智斗勇,她就又感到活着也不是那么无聊累人,活着还是挺有趣的。毕竟,她不得不承认,祁宇默以前不是个好夫君,但的确是个杰出的君王。

主要是以后若真的和他相较量,赢了自己占便宜,输了,自己也不会吃亏。他欠自己太多了……

他们回不去的。且不说祁宇默野心仍在,就单她无法生育这一点,日后也会成为他们间不可挽回的痛。祁宇默会是青龙王,他放弃不了,一个王怎么会只要一个无法生育的女人……她若真的还像以前,不顾一切地只是跟在他身边,悲剧还是会重演。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不快,那两个孩子,那么多血债……每次提及,都会伤感情。如果要让时间磨损掉自己记忆中的那点好,她宁可就保持原样。

爱情有多甜蜜,就有多苦涩。她已经充分咀嚼了自己爱情的果实,发誓不要再尝那美味的毒果了。

她爱怕了。爱一次就够了。

在重新见他之前,她在暗无天日的水洞中独自生活了一年。虽然经常孤寂得发慌,却也给了她足够的时间空间让她沉思。微弱的光亮射入石岩,她根本也分不清楚晨昏时辰,只有永不停息的水流声颤颤流过身边,带走她的怨怼,愤慨,哀愁……

唯独带不走的,是孤独和思念。她总是会想起那些当初令她痛不欲生的往事,令她诧异的,是再当她想起的时候,曾经痛入骨髓的疼痛也变得温柔起来。

她知道了,只要活着,其实也没什么过不去的。当初骨头断裂,血肉模糊的疼痛,再想起来,也不过是曾经。当初每一想起宝宝惨死,她的心就好像被撕裂了一般,可现在想起,心还是会痛,只是能忍受了……

时间是强大的。就好像水洞中川流不息的山泉,打磨着周边的岩石,让原本嶙峋坚硬的石头,也变得圆滑起来。

不得不向现实承认,她只是个普通人。纵然穿越了时空,她依旧是那个痴傻得可怜的尚筱舞。

绕了好大一圈,她已经不想再那般无所顾忌地跟着一个人,爱着一个人了,为了爱他,她似乎已经耗尽了一生的气力。

祁宇默,你不是我,你怎么会知道当初选择爱你,我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我似乎把所有的勇气都用尽了,力气用尽了,所以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爱你一次……

陆小妹的手指拂过男子眉眼鼻梁,滑过英俊得无可挑剔的脸庞,这嘴唇吻过她,看着她的时候这眉头会微蹙些,这眼睛总是蒙着一层氤氲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几番纠缠后她终于了解他有心事的时候,总是会不经意垂下眸子,寻常时候,还会偶尔像个孩子似的趁她不经意的时候偷瞟她……

天亮了。晨光透过藕荷色的幔帐,他的睫毛下投下一片阴影。

睡着的时候是被他拥着入睡的,只因她红裙上撒着迷香粉末,祁宇默再能坚持,也还是要睡去的。

他不睡去,怎么动用离魂咒呢?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黑影缓缓飘进。

“老巫婆,别吓唬人了,”陆小妹挑开了幔帐,对着方有梅微笑,抱住了扑进她怀里的黑猫,对一旁的男子努了努嘴,“开始吧!”

门外,是已经被迷晕了的白玉。

“你确定么?”方有梅立在床前颇为踟蹰,举着一个红瓷小瓶眉头挤成川字,“我昨天偷看到,他有多紧张你,分明你还对他有着情,为何不……”

“正是我们彼此都不能割舍,所以才需要你帮这个忙,否则我怎么会用那么多的杏田与你交换!”陆小妹站起身,伸手搭在方有梅的肩上,“我知道,你相公死了那么久,你也没忘记过,一心想找到他转世的魂魄……你希望我珍惜眼前,这我都明白,可是……可是我们毕竟不同,不是么?”

“你一意孤行,会后悔的。”方有梅握着手中的红瓶,咬牙切齿,“就像当初的我,不知道珍惜,一意孤行,害死了他之后才知道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你真的,在乎这锦绣江山荣华富贵?!”

方有梅愤怒转身,想要上前理论,却被红衣女子冰冷的眼神震慑,瑟瑟地退了两步。

“我请你来,不是为了听你教训我的。”陆小妹摸着黑猫,异常冷静,“你相公没听你的话,在不合适的时间进了你的密室被无辜炸死,你觉得愧疚,这是你自己的事!别将我和你混为一谈,也别仗着年纪大倚老卖老。老巫婆,我们只是交易,你施离魂咒,我送你当初你相公家土地上结的果子,你情我愿,各取所需。”

“小妹……”方有梅嘴角轻颤,哽咽道:“你也知道,我为何要那片杏园,当初我顶着边疆巫医之女的身份嫁给他,他们家是不同意的,他却为了报我无意间替他解了蛇毒的恩情顶着全族反对的压力娶了我……他为了给我熟了的杏梅吃,自己总是吃青的酸的……我当时却瞧不起他,以为他吝啬,后来他跟他母亲说,青杏都是我吃的,留给他好的……他总是替我说话,他母亲才渐渐接受了我……只是没想到,他担心我研制危险的东西,去找我……这才……”

黑猫不耐烦地跳下了地,跑到门口向外张望,喵喵地叫着,示意她们尽快行动。

陆小妹抽出腰间的帕子,递到了方有梅的手中,“老祖宗,算我求你成么?我和你不一样,我和他走,死的是我,他若留下来陪我,死的就是他!我不想死,也不想让他死……你若是不肯帮我,我……我……我跪下来求你……”

“小妹!别,我帮你,帮你还不成嘛!”方有梅哭到哽咽,眼睛红肿,“你别后悔……”

陆小妹站起身,接过方有梅手中的那一个小红瓷瓶,坐在了榻沿,微笑俯身吻上了他的额头。

“我不后悔,这应该是我迄今为止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他们只有分离,才会拥有彼此的安宁。

纠缠下去既然永无宁日,这次,她放手。

陆小妹从怀中掏出青龙令,放回他的衣襟中,手指隐约触到了异样,伸手一掏,便拽出了一根已经磨损得老旧了的布条,布条末端紧系着那枚牡丹玉簪。

牡丹花开无限好,日日伴君等茶凉。

她亲手写下的字句,已经模糊不清。她回来后,派云裳的小鬼去许愿树找过,却没能找到,没想到他一直带在身上……

“这心愿我收回,你也不必再惦念了,青龙令还给你,以后……”陆小妹将布条攥在手中,眼眶竟也有些酸,起身背对着祁宇默想要微笑,眼泪却不听话地滑过脸颊,“以后……”

以后,你也会放下,不必再念着日日相伴等茶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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