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拿起筷子,又夹过一口菜放到口里,轻轻地咀嚼起来,那神情,仿佛在回味,又仿佛在沉思,西去的日光,淡淡地照在他的侧脸上,清晰得就连他光洁如玉的肌肤纹理,都是一清二楚。
因为没有和古人谈生意的经验,所以,此时的洛雪隐,屏气凝神,生怕错过了从宁轩薄唇里叶出来的任何一个字眼。
可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两个同样俊美绝伦的人儿,静静地坐在桌旁,仿佛一副十分完美的静坐图,可是,再近一点,就会清晰地看出,两人中,一个明显在等,另一个却忍着不说。
等待,也是极限,极限的背后,就是爆发。
终于,在洛雪隐眼里的希望一点点地碎掉,她再一次有些不耐地动了动身子时,那个沉默了半晌的人,终于说话了。
他侧了侧头,望着那个没有十分耐心的女子微微一笑:“只能说……”
等了半天,话只说了一半,洛雪隐的心,仿佛从秋天,跌到了冬天,有那么一瞬,她真的想敲开宁轩的脑袋,看看这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只能说?怎么样嘛……
知道宁轩这是在吊自己的胃口,洛雪隐眸子里的急切慢慢地淡去,心里开始不悦起来。
看来,这小子很会玩心理战术嘛,绕了半天,又停了半天,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可就是不肯说出主题。
宁轩再微笑起来,仿佛细雨落在笋尖时的清爽,他笑,然后才慢吞吞地说道:“味道……真的很不错。”
洛雪隐先是一滞,再次开心地笑了起来。
是嘛,是嘛,这才是做生意的人嘛,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哪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呢?
那样的笑,落在宁轩的眼里,明朗而且欣喜,活生生就是猫儿见到腥味时的迫不及待。
可是,宁轩却不能不承认,那笑容,没有一丝做作,没有一点讨好,纯粹只是为了开心而笑。那样的笑,真的很美……
就在宁轩望着这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女子,想从她的身上感受到快乐的时候,洛雪隐却蓦地笑容一敛,下一秒钟,她咳了一声,忽然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么,我们来说说钱……也就是银子吧……”
什么才是夏天的天,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
说的就是洛雪隐这种,不论你说到天涯海角,她都有办法扯到银子上去的人……
宁轩的眼神又一次凝住了。下一刻,他开始啼笑皆非。
这女子的心里,难道除了钱,就没有其他了么?
可是,他们之间,本来就是从银子和利益开始的呀,于是,宁轩轻轻地啜了口茶,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好,我们现在就来谈谈钱吧……”
钱?可是铜钱吗?难道,这女子的胃口,就只是一串一串的铜钱这么简单?
不象,不象。
再想起她奇怪的言辞,还有某些连李师傅都听不明白的注解,宁轩忽然开始怀疑起这女子的来历……
……
洛雪隐将写好的合同,摆在了宁轩的面前,那上面,一条条,一款款,清晰明了。
上面注明,由湛八,也就是洛雪隐提供菜谱和制作方法,然后交给幸运楼出售。而洛雪隐将从菜品的营业额中提取百分之十的劳务费。
……
手里拿着那份合同,宁轩望着洛雪隐,感觉到难以相信,这个如此喜形于色的女孩儿,竟然能撰写出如此全面而且周密的合同书。
既然一切就绪,那么,就只剩下谈价钱的方面了。
依宁轩的意思,是只给百分之八的。然而,洛雪隐的一番话,就说得他无话可说。
她说,百分之十,已经是最少。
比如说这个红烧豆腐,豆腐两文钱一份,加上油盐酱醋肉沫等佐料,成本也不过十文钱,可是,你的售出价是半两银子。
半两银子,再提十分之一,也就是六十文出来,扣去成本,你还能净赚五百五十文,这样的生意,你还嫌不够?
她最后说:“宁公子,做人可不能贪心不足啊……”
……
宁轩思忖了半晌,终于点头。两人就这样敲定了。幸运楼每售出一份菜品,就提百分之十的银两给洛雪隐……
其实,相对于一心钻到钱眼里的洛雪隐,他考虑的更多。
他知道,以洛雪隐调制出来的特别的口味,定能留住那些口味极刁的贵客们。那样的话,自然是幸运楼赚了,可是,商谋其财,当然没有嫌多之理,更何况,洛雪隐只是提供一个创意而已,这提成,若是太高的话,于他来说,即便变不成负担,也会觉得不甘心。
而且,一道菜的百分之十,自然不少,所以,他当然要讨价还价。
“小……公子,什么事这么高兴啊?”才一出来大厅,好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乱转的青儿就迎了上去。
要知道,洛雪隐这一进去,就是大半天,早等得青儿心急火燎。此时,看到洛雪隐一副笑逐颜开的样子,她除了深出一口气,再就觉得纳闷。
怎么小姐这见了老板出来,就好象拣了宝一般的呢……
因为要见掌柜,洛雪隐就没有让她进去,现在,一切谈妥,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那间大大的厢房里,呆了足足有两个时辰之多。
大大的厢房里,明显地采用了较先进的隔间设施,所以,她乍一走出来,耳听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的喧嚣,竟然微微地不习惯起来。
那个宁轩,还真是会享受生活的主儿呢……
洛雪隐淡淡的笑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她用力地伸了个懒腰,懒懒地说道:“什么事?当然是好事啊……”
洛雪隐笑着,一步一步地朝青儿走来:“小管家,我们要回去了……”
夕阳的流光,仿佛是璀璨的溶金,点点洒洒在她的脸上,而她微微眯起的眸子,更像是一只懒慵的猫儿,好象刚刚捉到了一只大老鼠一般的满足不已……
青儿并不知道这其间洛雪隐经历过什么,可看到她如此满足幸福的表情,她自己也开心起来,于是,她用力点头:“好的,我们回去了……”
“回去了,我们的幸福日子就要开始罗……”洛雪隐一边笑,一边摆手,也不理还在问东问西的青儿,只和掌柜简单地道别,然后,就甩着手中的折扇,大摇大摆地出了幸运楼的门,开心地向前走去。
今天,真是收获颇丰啊……
当然,因为开心的缘故,她早将先前被人偷窥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可是,她早已忘记的事,却不代表别人也不记得了。
于是,在洛雪隐没有看到的角落,她们的身后,有两个人,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看到两人在湛王府的墙壁外一跃而入,那两个人才相互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离去。
幸运楼里,宁轩静静地站在窗前,听着那女子的欢呼,望着她那张因为高兴而神采飞扬的脸。
一暗红,一青绿的身影,就是那两个人,渐渐地融入到如水的人流中去,就好象一滴油滴入大海一般,淹没了,沉下去了。
站在窗前的他,不由地跨前一步,再想努力地辨认,可是,人流如潮,哪里还有那两个人的影子?
她的容色,并非倾城,她的气度,也并非大家。可是,他却从她的身上,发现了种即便是王孙贵族都没有的骄傲,以及高贵。
而且,她是一个简单的人,用极其简单的眼光,看待世人和世事,欢乐时就笑,不开心时就皱眉,好象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够夺去她的快乐……
那样的一个女子,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而她脸上的笑,不论如何的单纯和明媚,始终都带着一种忡忡的忧伤,还有色泽淡薄的淡漠。
那样的表情,只是一种感觉,可是,宁轩却明显地感觉到了。看到她离开,宁轩就派人跟在她们的身后,想要知道这个女子,究竟出自哪家。
可是,跟去的人回来了,却也带来了令他震惊的消息,她的身后,除了他们的人,竟然还有另外的两人在跟踪,而他们反过来想要跟踪那两人时,却被那两人发现,最后竟被甩掉了。
她们的身后,还有人跟踪?也就是说,在他之外,还有人在关心那个言行奇特的女子……
宁轩好看的眉,忽然蹙了起来,他这一脱口答应,是否帮自己找了个天大的麻烦回来……
远天外,落霞与孤骛齐飞。
那样的海天一色,仿佛是篷莱仙境里的倒影,使人一望之下,不由地赏心悦目。
长轩外,装饰华丽的马车旁,定定地站着一身身着黑色锦衣的男子。他神情威严,容色肃杀,那样的集威严和华贵于一身,令人烈烈不敢仰视。
此时,他眼神淡漠,静静地望着长天秋水,可是,那眼神却空蒙遥远,隐隐的游离,他仿佛望着一处,又仿佛透过那一处,望着云天外的轻逸翻卷的白云。
四周都是侍卫,气氛肃杀凛冽,男子站在车之侧,却仿佛将方圆一里的动静,全部都入收眼底,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轻转眸子,冷然回望。
看他那神态,应该是在等什么人。
忽然,有人自远方来。
先是轻俏,然后沉重,一阵急促的脚步仿佛寸踏清秋一般,由远及近。
男子负手转身,只看到两个年青地黑衣男子,正单膝跪倒在男子的面前,开始急急地禀报起来。
男子的眉间,蹙了又松,松了又蹙。他沉吟良久,终于对一直侍立在身侧的年青男子说道:“侍剑,命人监视湛王府……”
年青的男子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手一挥,率领刚刚归来的两个男子,瞬忽远去了。
男子这才转身,在登上马车之际,忽然微微地笑了一下,你等着,我会回来的!
……
洛雪隐没有想到的是,她们前脚才进兰心居,净水湛后脚就跟了进来。
当然,他的来到,是被某人骗来的。
而那个某人,就是上次被洛雪隐吓走的臭屁小孩八王爷净水复。净水复,排行第八,是净水湛的所有兄弟之中,唯一得到净水湛眷顾的一个。
可能就因为他看到自己的蓝瞳不会惧怕,可能因为他某一日流露出来的无助,令净水湛想到了自己的幼儿时期,所以,即便他的母妃对自己交不友善,可只要是净水复的要求,净水湛无一例外地全部照办。
所以呢,若非净水复左缠右缠,而且左哄右哄,再加上左骗又骗,净水湛是说什么,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的。
出征在即,千头万绪。
这一次的净水湛,以一人之力,敌四国之众,所以,这背水一战的当头,他甚至动用了他手下的所有包括朝廷之外的力量。
暗人,细作,早年潜入四国的手下,甚至包括了还有他多年苦心经营,隐藏在朝野之外的,另一股巨大的力量。
于是,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忘记了妻子,忘记了家,当然,也早就忘记了那个在新婚之夜,就被他扔进兰心居的、可恶的女人。
净水复发了三天的噩梦,他是知道的,净水复搅得锦秀宫里鸡犬不宁,他也是知道的。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想去理这件事,因为,在他看来,那些小孩子一般的恐惧之类,纯属被人吓到,过一段时间,自然也就好了。
然而,净水复并没有放过他。这不,他整天缠着他说兰心居里有一个恶鬼,差点儿就吃了他,所以,一定要净水湛去杀了她。
净水湛终于被他缠得没有办法,再加上,他忽然想起了那日回门,在丞相府里看到的那一张素净的容颜。所以,他忽然想去看看,那个曾被他折断双手的女子,至今怎么样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因为他这一趟来,改变了很多事,也令洛雪隐下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外的决心,她要从军且随着大军出征。
当然,她并非为了报效国家,也并不是要助他一臂之力,她至所以要跟着他,除了敛财积富,就是伺机报仇,就是要令他生不如死……
当然,两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因为洛雪隐的出现,胜日皇朝的征南大军里,多了一个威名远震的将军,而净水湛,也在最惨烈的一次战斗中,在九死一生之际,终被她救起……
没有人知道……
在走近兰心居的时候,净水湛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个毁掉姐姐一切的洛雪隐,一直是喜欢着他的。
他记得,每次她望着他的眼神,都是温柔如水,含情脉脉。可是,若他没有记错的话,新婚之夜,她那又黑白分明的眸子,全部都盛满陌生的,以及透骨的恨意。
恨么?
净水湛忽然觉得嗤之以鼻。一个毁了自己姐姐的脸,毁了自己姐姐一切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恨呢?
若真要恨,怕也轮不到她吧……
他再想起洛水心,那又是一个多么温柔似水的女子啊。善良而且善解人意。可是,就是那样的姐姐,却被自己的妹妹害成那样……
而且,自从洛雪隐被打入兰心居之后,她只要一看到他,还要帮她求情,求自己大发慈悲,放过她。
然而,净水湛心里的恨,岂是一两句话就可以化解的?
她只要一想起洛水心蒙着白纱的脸,一想起她曾经绝世的容颜,就这样毁在那个可恶的女人手里,净水湛心里的恨意,又开始蔓延。
回门那天,他自然看到了洛雪隐的容颜,于是,心里本来平静无欲的心,又开始思忖,那个传言中,美过妹妹十倍的姐姐,不知道又生成什么样子?
可惜,她将姐姐最美的东西毁掉,使他一生,都无法再看到,所以及,他的恨,她们岂能明白?
一个善良,一个黑心而且自私。
这两个极致的比较,明眼一下子就可以分辨,所以,洛水心越是为洛雪隐求情,净水湛就越讨厌她,自然,也不会放她出去。
眼下,再过几天,他就要出征,所以,有必要警告一下那个女子,别妄想在离开之后,**或者威胁洛水心,放她出来。
他发誓,若她敢走出兰心居一步,他就会令她生不如死……
“三皇兄,我不骗你,我真的在这里看到恶鬼啊,他就这样……”小小的娃儿做了一下吓人的动作,舌头也伸得老长,两个嫩嫩的小手,在空中划拉着,故意扮做吓人的口气说道:“我是冤死鬼啊,看我不吃了你……”
净水湛的唇抽搐了一下。
他望着那个向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弟,水蓝色的眸子里,流露出淡淡的、稍纵即逝的暖意。
他摇头:“八皇弟,你带为兄来,就是为了看那恶鬼……可是,这天还没有黑,那鬼,又怎么会出来?”
“若真要看恶鬼,我们还是晚上现来吧,现在,我们回去……”
“不要啊,三皇兄……”小人儿一把抱住净水湛的大手:“晚上的恶鬼,这里白天也有啊……而且,那个恶鬼还会骂人……”
小人儿说着,再想起洛雪隐上次骂自己野狗的事,脸也红了。于是,他再摇摇净水湛的手:“三皇兄,这里真的有恶鬼啊……”
“好了,八皇弟,我随你去看一下,然后,你还是好好地回去读书吧,要知道,再不回宫,天就晚了……”
一接近兰心居,净水湛的眉又蹙了起来。他一想起就要看到那个可恶的黑心的女人,又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看到净水湛竟然止步不前,小人儿的眼珠转了一下,忽然痛快地说道:“三皇兄,咱们还是回去吧……”
“好,回去……”净水湛刚要举步,忽然惊异地望了一眼神情诡异的小人儿,愕然道:“怎么变得这么痛快?”
“不是的,只是上次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恶鬼说过,这里面有很多恶鬼都要找你报仇,我怕你一进去,就被他们吃了……”
小人儿眨眼,一副恐惧之极的样子:“三皇兄,我不想你被恶鬼吃掉,所以,我们还是走吧……”
……
“有什么样的恶鬼,竟然如此嚣张?”净水湛斜眼望着故弄玄虚的小人儿,隐隐地猜出怎么回事了。
这世上,咒他如鬼,恨他如鬼的人是不少,可是若在兰心居里,怕就只剩下一个了吧……
除了那个可恶的女子,还会有谁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说他是恶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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